子昭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外第三根立柱后，秦无月未动，只将手中朱笔轻轻搁下。她盯着案上那本《北境山川志》，指尖一寸寸压过书脊，触到微凸的装订线。昨夜拆开时滑出的薄纸已被复原，但那行小字已刻入脑海：**巳时三刻，风向东北，宜行**。
她起身，步至案侧暗格，取出命簿翻至“子昭”条目，提笔添写：
**申时末再访，借归书为名，实递密信。书藏行动指令，指向东路回廊中段。其言毒茶之事，非谍报所能知，显涉原主私隐。**
笔尖稍顿，她换了一支细毫，在下方续道：
**言语间流露关切，非任务所需。疑其执念深种，或与前世因果纠缠。不可轻杀，须引其自露真形。**
写罢合页，她唤来亲卫，低声下令：“即刻调换东路回廊岗哨轮值，巳时初便布双岗。另派鹰骑潜伏岔口两侧，不得现身。”
亲卫领命退下。
她坐回主位，从袖中取出半卷残破天书，摊于案上。青玉小印镇住一角，她咬破指尖，血珠滴落纸面。天书微颤，浮现断续文字——
【……雪夜孤灯，旧仆跪谏：“将军莫走此路。”
她不听。
地裂如渊，三百将士尽坠其中。
一人临没前回首，嘶喊：“将军……莫回头！”】
画面戛止。她咳了一声，指腹擦去唇边一丝腥气，将血迹抹在书角。原来如此。那名录上的名字，她并非全然陌生。
夜深，营中灯火渐稀。她独坐帐中，佩刀横于膝上，刀柄冰凉。远处子昭居所仍有光亮，她命人盯守，并不限制其出入——越自由，越易漏破绽。
次日清晨，霜气未散，亲卫来报：“文士子昭求见，携一份旧部名录。”
“带他进来。”她已披甲束发，端坐主位，手按刀柄。
子昭步入，神色如常，却比往日多了一分沉滞。他双手奉上一本泛黄册卷：“整理阵亡将士遗物时，发现一名老兵贴身藏此名录。其中有位名叫陈七的旧仆，曾是将军早年亲随。据载，他在三年前幽州雪崩中殉难。卑职思其忠义，特请示是否追恤。”
秦无月接过名录，翻开，目光落在“陈七”二字上。纸页边缘有焦痕，似曾遭火焚又抢救回来。
她沉默片刻，嗓音低缓：“他死前，劝我别走北岭古道。”
子昭呼吸微凝。
她继续道：“我说军令如山，岂能因风雪停步。他跪着拦马，说夜里梦见大地裂开，吞了整支先锋。我不信，还斥他动摇军心。”
她抬眼，“可就在他死后第七日，我亲自踏上了那条路。”
子昭的手指收紧，捏住了袖口。
“他最后一句话是‘将军莫回头’。”她声音更轻，“可当我看见先锋队坠入裂谷时，我还是回头看了。那一眼，我记了三年。”
帐内死寂。
子昭喉结滚动，低声道：“将军竟还记得这些。”
“有些名字，像钉进骨头。”她合上名录，直视他，“你为何特意提起他？”
“只是觉得……不该被遗忘。”他避开视线。
她冷笑：“可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了更该被遗忘。”
她站起身，一步逼近，“你查军机、递密信、问旧仆，步步紧逼。若只为追念忠魂，何必藏图于书脊？何必定‘巳时三刻，风向东北’为行期？”
子昭猛然抬头。
她不等他开口：“你真正想试探的，不是我记得多少往事，而是我是不是她——对不对？”
空气骤紧。
子昭嘴唇微动，终未出声。
她退回主位，语气忽转平静：“你走吧。名录留下，我会批复追恤。”
子昭迟疑片刻，转身欲退。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了扶门框才稳住身形。他未行全礼，也未回头。
她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帐帘之外，立即提笔在命簿上加录：
**晨间再会，以旧仆试心。彼闻“莫回头”三字，神魂震荡，握册几裂。非奸细常态，确有情执。疑其前世与此身有约，或为赎罪而来。**
写完，她闭目凝神，识海中浮现昨夜天书画面——那坠入深渊的三百将士，陈七最后的嘶喊，还有……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崖边，白衣染血，望着她坠落的方向，久久未动。
她猛地睁眼，袖中朱砂残月印记再次发烫，仿佛呼应着某种即将触发的命轨。
她起身，披甲登台，立于主帐高阶之上，遥望东路回廊。东北风起，吹动旌旗猎猎作响。正是密信所标之时。
她扬声下令：“传令全营，巳时三刻起，封闭东路回廊所有通道，鹰骑就位，弓弩上弦，听我号令行事！”
传令兵飞奔而去。
她立于风中，手按佩刀，目光如刃。替身已安排妥当，将在该时段现身回廊中段，引蛇出洞。而她，只需静待敌踪暴露。
可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子昭离去时那踉跄一步——不是伪装，是真实的身体失控。那种痛，像是被人从心口剜去一块肉，连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她压制住心头波动。九十八世轮回，她早已学会斩断一切牵连。哪怕对方眼中藏着千年未熄的火，也不能动摇分毫。
风更大了。
她抬起右手，缓缓抽出佩刀。刀锋映着晨光，冷冽如霜。
远处，东路回廊入口处，一道身影悄然出现——是替身，穿着她的铠甲，按着她的步伐前行。
她盯着那条长廊，手指紧扣刀柄。
忽然，她注意到替身右肩微晃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撞到。
紧接着，那身影在岔路口停下，缓缓转头，望向某个不存在的角度。
秦无月瞳孔一缩。
她清楚记得，自己并未给替身设定这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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