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是陈露打开的。
啪的一声,日光灯光在头顶闪烁两下,然后稳定地亮起。惨白的光瞬间填满房间的每个角落,驱散了黄昏最后一点暖色调。王蓉下意识地眯起眼——家里用的都是25瓦的白炽灯泡,灯光是昏黄的、有阴影的,像罩着一层薄纱。而眼前这光,太亮,太直白,照得一切都无所遁形。
都六点半了,陈露看了眼手机,咱们去食堂吃饭吧?听说三食堂的麻辣香锅特别好吃。
好啊好啊。李婷从上铺轻盈地跳下来,光脚踩在地砖上,脚趾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我快饿死了。
周晓雅合上笔记本电脑: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三个女生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说话、开衣柜。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王蓉还坐在上铺,看着她们。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下去。
在家睡的是炕,没有高度。第一次爬这么高的床,上来时手脚并用已经够狼狈,下去……她想象自己笨拙地倒退着往下爬的样子,脸又开始发烫。
王蓉,一起去吗?陈露抬头看她,笑容很友善。
我……王蓉张了张嘴,我等一下。
声音发出来的瞬间,她自己先愣住了。
那声音太陌生了。干涩的,带着明显的、无法掩饰的乡音。每个字的尾音都往下沉,像石头掉进水里,我字说成了带点鼻音的喔,一下两个字黏在一起,变成一哈。
陈露似乎没在意:行,那我们先去啦。你要吃什么我们可以帮你带。
不用……谢谢。
三个女生说说笑笑地出去了。门关上,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王蓉松了口气,又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她好像错过了某种融入的时机。
她终于开始往下爬。动作笨拙,脚在找梯子横杆时踩空了半次,整个人晃了一下,幸好抓住了床栏杆。下到地面时,手心全是汗。
她从网兜里拿出一个煮鸡蛋,剥了壳,小口小口地吃。鸡蛋已经凉了,蛋黄干巴巴的,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但她还是慢慢地吃着,因为这是母亲煮的,因为这是从家乡带来的东西。
吃完鸡蛋,她开始整理行李。衣服叠好放进衣柜,书摆在书桌上——她的书只有三本,放在周晓雅那排专业教材旁边,寒酸得像乞丐的碗。背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针线盒、手电筒、一包卫生纸,还有那袋用碎布包着的土。
她拿着那袋土,一时不知该放哪里。最后塞进了衣柜最里侧,用衣服盖住。做这个动作时,她有种做贼似的心虚——谁会带一包土来上学呢?
走廊里传来女生的说笑声,脚步声,开关门的声音。每个声音都透着一种轻松自在,一种属于这里的理所当然。王蓉站在房间中央,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想起该给家里打电话。下楼,找到宿舍楼门口的Ic卡电话机。排队的人不多,她前面只有一个女生,正用软糯的南方口音撒娇:妈,宿舍条件可好了,你放心吧……
轮到王蓉了。她拿起听筒,插进Ic卡——这还是昨天在县城火车站买的,面值50元。拨号时,手指有些抖。是打到村里小卖部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板娘刘婶。
喂?找谁?
刘婶,是我,王蓉。麻烦您叫我爸来接个电话。
哎哟,蓉蓉啊!到学校啦?等着啊,我这就去喊!
等待的几分钟格外漫长。王蓉握着听筒,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杂音:电视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刘婶远远的喊声:王建国——电话——你闺女——
终于,父亲的声音传来,带着喘息,像是跑过来的:蓉蓉?
爸,我到了。
好,好。学校咋样?
挺好的,很大。
宿舍呢
也……挺好。王蓉不知道该描述什么,四个人一间。
跟同学处得来不?
王蓉顿了顿:刚认识,还不太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嗯。慢慢来。钱放好了?
放好了。
行。那……就这样?电话费贵。
爸。王蓉突然叫住他,我妈呢?
在呢,在边上。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母亲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急促:到了就好。吃饭了没?
吃了鸡蛋。
光吃鸡蛋咋行?去食堂打饭,有荤菜就打个荤菜,别光省着……
知道了吗。
晚上睡觉把门锁好。跟同学好好处,别使小性子……
嗯。
那……挂了吧。
妈。王蓉又说,家里……都好吧?
好,都好。你别操心家里。
电话挂断了。忙音响起,单调而空洞。王蓉拔出Ic卡,看着上面显示的余额:48.7元。一分钟三毛钱,刚才说了不到三分钟。
她回到307时,陈露她们已经回来了。房间里弥漫着麻辣香锅的味道——一种复杂的、浓烈的香味,混合着花椒、辣椒和各类调料。王蓉从没闻过这种味道,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然后被呛得轻咳起来。
你回来啦?陈露正在吃一份红油发亮的香锅,里面是藕片、土豆、牛肉丸,给你带了份米饭,不知道你吃不吃辣,就没带菜。
谢谢。王蓉接过那盒米饭。米饭蒸得很好,颗粒分明,比家里用大铁锅焖的饭要白、要软。
她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小口吃着白饭。陈露和李婷边吃边聊,话题从高中老师跳到明星八卦,又跳到即将开始的军训。周晓雅吃得快,吃完后又打开了电脑。
对了,李婷突然说,明天是不是要开班会?要自我介绍吧?
肯定要啊。陈露说,我最怕自我介绍了,每次都紧张。
周晓雅头也不抬:随便说两句就行,反正也没人真的记。
王蓉的手顿了顿。自我介绍?说什么?说我叫王蓉,来自xx村?说我家有六亩地,种水稻和玉米?说我姐姐叫王玲,她……?
不,不能说这些。
她想起下午在报到处听到的那些自我介绍片段:我喜欢弹钢琴我高中是学生会主席我暑假去了欧洲旅游……那些话语轻巧、自信,像抛出去的彩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而她的话,会是沉甸甸的石头,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王蓉,你是哪里人呀?陈露突然问。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王蓉抬起头,发现三个女生都看着她——陈露是好奇,李婷是随意,周晓雅的目光也从电脑屏幕移开,带着一丝审视。
她的喉咙发干。
xx省。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但那个省字还是带了点生硬的尾音。
xx省哪里?
……xx县。
县城吗?
不是。王蓉感到脸在升温,乡下。
哦——陈露拖长了声音,没有恶意,只是一种恍然大悟,那你普通话讲得挺好的呀,我都没听出什么口音。
这句夸奖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王蓉知道这不是真话——刚才那句乡下,她已经把乡说成了香,下又黏成了哈。
她低下头,扒了一口饭。米饭堵在喉咙口,咽不下去。
对了,李婷接话,你们那儿方言是不是特别难懂?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xx省的,他们说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跟外语似的。
王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村里人说话的样子:语速快,音调起伏大,用词土得掉渣。父亲王建国生气时会骂狗日的,母亲李明珍催她吃饭会说紧赶地吃。这些话如果原样翻译成普通话,会显得粗俗又可笑。
还好。她最后说。
周晓雅忽然笑了——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带着优越感的、饶有兴趣的笑:你说句方言听听?我特喜欢听各地方言。
王蓉的脸彻底烧起来了。她能感觉到热度从脖子往上爬,烧到耳根,烧到脸颊。握着筷子的手出了汗,滑腻腻的。
我……不太会说。她撒谎。
怎么可能嘛,家乡话哪能不会说。周晓雅还在笑,就说一句,我是王蓉用方言怎么说?
陈露和李婷也看过来,眼神里是真挚的好奇。
王蓉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脑子里迅速闪过方言的发音——那是一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粗粝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味。如果在这里说出来,在这个充满麻辣香锅味和日光灯光线的房间里说出来,会显得多么突兀,多么不合时宜。
我……她发出的还是普通话,但音调已经乱了,我真的……不太记得了。
沉默。
两三秒钟的沉默,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漫长。王蓉盯着饭盒里剩下的几粒米,不敢抬头。
哎呀没事没事,陈露率先打破沉默,我就随口一问。快吃饭吧,饭都凉了。
话题转开了。三个女生又开始聊别的。王蓉机械地往嘴里送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她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从这一刻开始改变了。不是她们的态度——她们依然友好,依然友善——而是她自己心里的一堵墙,无声地砌了起来。
在这个需要说标准普通话、需要谈论钢琴和欧洲旅行、需要轻松自信地自我介绍的世界里,她带着一身洗不掉的乡土气,带着一口改不掉的乡音,像一颗混进珍珠里的砂砾。
晚饭后,她去水房洗漱。长长的水槽边站满了女生,大家都在刷牙洗脸,说说笑笑。王蓉找了个最角落的水龙头,低头刷牙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
还是那张脸:单眼皮,鼻梁不高,皮肤因为常年日晒而偏黑。但在这面明亮干净的镜子里,在周围那些白皙的、化着淡妆的脸庞中间,这张脸显得格外粗糙,格格不入。
她忽然想起姐姐王玲。
王玲不爱说话,但口音比她重得多。如果姐姐在这里,会怎样?大概会彻底沉默,像在家乡的溪边那样,只是坐着,看着,不发一言。
而她现在连沉默的资格都没有。她必须说话,必须交流,必须在这个明亮得刺眼的世界里,用一口塑料普通话,艰难地为自己开辟一点空间。
回到房间时,陈露和李婷已经躺下了,戴着耳机看手机。周晓雅还在电脑前,键盘敲得噼啪响。王蓉爬上自己的上铺,躺下。
日光灯还亮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这光太亮了,亮得她睡不着。
她侧过身,面对着墙。墙壁刷得很白,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小块水渍,形状像家乡后山的轮廓。她就盯着那块水渍看,看了很久很久。
楼下传来吉他声,有人在弹唱一首流行歌。歌声透过窗户飘进来,混合着夜风的声音。
王蓉悄悄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到那袋土。土在碎布袋里,安安静静的。她捏了捏,沙沙的声响被歌声盖过,谁也听不见。
在这个陌生的、明亮的、要求她说标准普通话的夜晚,只有这袋土,还认得她原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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