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3月初，晨光熹微，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最后的凛冽气息，但枝头悄然萌发的嫩芽，已迫不及待地宣告着春天的临近。水木园在清晨的薄雾中渐渐苏醒，送奶工自行车铃铛的叮当声，早起教授们略显匆忙的脚步声，构成了家属区熟悉的晨曲。
黄家二楼，一片宁静。吴月江和黄剑知尚未起身，客厅里静悄悄的。然而，在黄振宇那间并不算十分宽敞的卧室里，却酝酿着一股隐秘而紧张的激动。
房间的陈设简洁而高效，处处透露着主人的目标明确。书桌上堆满了各种英文原版书籍、厚厚的托福和SAt备考资料、写满复杂公式和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几个心仪的海外大学被红圈标记出来。角落里的吉他蒙着一层薄灰，暗示着主人近来无暇顾及这些爱好。整个房间，像是一个为某个宏大目标而设立的临时作战指挥部。
此刻，这个“指挥部”里，正进行着一场绝密的“三方会谈”。
黄振宇穿着居家的运动长裤和一件深灰色毛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身姿依旧挺拔，但仔细看，能发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泄露了平静外表下的一丝紧绷。他面前摊开着一本SAt官方指南，旁边放着纸笔，还有一部正在接通状态中的无绳电话（当时手机长途话费昂贵，家用电话仍是重要通讯工具），听筒紧紧贴在他的耳边。
黄亦玫则显得有些睡眠不足，她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被“薅”起来的，随意地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里面还是睡衣，长发乱蓬蓬地披散着，但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很大，闪烁着紧张和期待的光芒。她几乎是蜷缩在黄振宇床边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像一只警惕又好奇的猫，紧紧盯着弟弟和他手中的电话。
而大哥黄振华，则站在窗边，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半扇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他已经换好了去设计院的衬衫和西裤，外面套着夹克，显然是准备出门前被弟弟“截留”下来的。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眉头微蹙，表情是惯有的沉稳，但眼神深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凝重。作为家中长子，又是唯一知晓弟弟这个“惊天计划”的兄长，他此刻肩负的，是一种复杂的责任感和对弟弟未来的担忧与期望交织的情绪。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微弱而漫长的等待音，以及三人尽量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黄亦玫忍不住用气声问：“通了没？还要等多久？”
黄振宇抬起另一只手，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眼神示意她耐心。他表面上看起来是最镇定的那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几乎要盖过电话里的忙音。为了这一刻，他付出了太多。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压缩到极致的休息时间，像海绵挤水一样利用的碎片时间，还有那份必须瞒着父母、独自承担的巨大压力。需要足够优秀的分数，一个足以叩开顶尖学府大门的分数。成败，在此一举。
终于，电话那端漫长的等待音结束了，传来一个清晰的、带着标准美式英语口音的客服人员的声音。
黄振宇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用流利而沉稳的英语开始对话。他报上自己的考试信息、姓名、出生日期，进行身份验证。他的英语发音纯正，语调自然，听得窗边的黄振华微微点头，地毯上的黄亦玫则睁大了眼睛，弟弟这口流利的外语，还是让她心里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关键的查询时刻到了。
黄振宇对着电话那头清晰地说道：“Yes, Id like to get my SAt scores, please.”（是的，我想查询我的SAt成绩。）
然后，他停顿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信息。
黄亦玫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紧紧盯着弟弟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黄振华也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锁定在弟弟身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只见黄振宇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仔细分辨和确认每一个数字。然后，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那用力的白色渐渐褪去。紧接着，他紧抿的唇角难以控制地、一点点地向上扬起，拉出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弧度。最后，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或精明算计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明亮、极其耀眼的光彩，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和巨大的成就感！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对着电话那头，用带着明显激动、却依旧保持礼貌的语调快速回应：“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谢谢！非常感谢！）
然后，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按下了电话的挂断键。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电话被放下，黄振宇猛地从椅子上转过身，面向着房间里另外两个最关心他的人。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们，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脸上那个灿烂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多……多少分？”黄亦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来，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有些发颤。
黄振华也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弟弟，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成绩出来了？”
黄振宇看着姐姐和哥哥，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期待，心中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重重地、带着无比自豪和释然地吐出一口气，清晰而有力地说道：
“1550！”
这两个数字，像带着魔力，瞬间击碎了房间里所有的紧张和沉默。
“1550？”黄亦玫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我的天！黄振宇！你真的考了1550分？满分1600对吧？你……你也太厉害了吧！”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冲上前去，用力地拍打着弟弟的肩膀，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与有荣焉的笑容。她知道弟弟为了这个目标付出了多少，那些她看在眼里、甚至偶尔会心疼的拼命时刻，此刻都化为了这个闪闪发光的数字。她是真的为弟弟感到高兴，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骄傲和喜悦。
“太好了！振宇！”黄振华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走上前，没有像妹妹那样激动地拍打，而是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地、充满赞许地拍了拍弟弟的另一边肩膀。他的笑容里，是兄长式的欣慰和骄傲。“1550分，这个成绩……太漂亮了！你这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他比妹妹更清楚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弟弟在父母期望和个人梦想之间走出的这条“隐秘战线”有多么艰难。此刻，看到弟弟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成绩，他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就聪明得不像话，如今，他终于用实力证明，他的翅膀已经足够硬朗，可以飞向他向往的更广阔的天空。
黄振宇感受着来自姐姐激动的拍打和哥哥沉稳有力的鼓励，看着他们脸上毫无保留的喜悦和骄傲，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这份成功的喜悦，因为有了最亲近的人的分享，而变得格外圆满和珍贵。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的梦想，有了坚实的同盟。
“还行吧，”黄振宇试图维持他一贯的“酷哥”形象，但嘴角那咧到耳根的笑容彻底出卖了他，“主要是这次阅读和数学部分的运气不错，语法部分其实可以再高一点的……”他习惯性地开始“凡尔赛”，但语气里的兴奋和得意根本掩藏不住。
“得了吧你！”黄亦玫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谦虚”，“1550分还‘还行’？你这叫‘还行’，让别的考生怎么活？黄振宇，我必须得说，你这次真的……干得漂亮！”她难得用如此直白而真诚的语言夸赞弟弟，眼神亮晶晶的。
黄振宇看着她，心里那点因为熬夜、压力而产生的疲惫，此刻仿佛都被这真诚的夸赞熨帖平整了。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平日的戏谑，多了些温暖的意味：“谢谢老姐。”
然后他看向黄振华：“也谢谢大哥。谢谢你……一直帮我保密。”
黄振华点了点头，眼神温和：“这是你自己争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跟爸妈摊牌？”
之前查询SAt成绩时的激动欢呼和热烈夸赞似乎还在空气中留有余温。黄亦玫脸上兴奋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她看着弟弟，眼睛依旧亮晶晶的，仿佛那1550分的光芒也映照在了她的眸子里。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种分享巨大好消息的冲动，转向大哥黄振华，语气轻快地说：
“大哥！1550分啊！这么厉害的成绩，是该告诉爸妈了，他们知道了肯定吓一跳！说不定……”她顿了顿，带着点美好的幻想，“……说不定爸爸一高兴，就对振宇想去海外留学的事情松口了呢？”
在她看来，如此硬核的、近乎满分的成绩，无疑是投向父母，尤其是父亲黄剑知那座名为“水木大学继承衣钵”堡垒的一枚重磅炸弹，足以炸开一道豁口。她几乎能想象到父亲看到成绩单时，那严肃脸上可能出现的震惊、难以置信，乃至最终可能转化为的骄傲。这份喜悦，她渴望与最亲近的家人共享，也渴望它能成为弟弟实现梦想的通行证。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直沉浸在狂喜与释然中的黄振宇，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反驳姐姐，而是缓缓坐回了书桌前的椅子，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本厚厚的SAt官方指南的封面，发出轻微的“叩叩”声。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具体情绪。
大哥黄振华没有立刻回应黄亦玫的提议。他沉稳的目光从妹妹写满期待的脸，移到了弟弟那看似平静、实则正在飞速思考的侧脸上。作为比他们年长八岁的兄长，作为已经踏入社会、在建筑设计院经历过项目规划和人际博弈的成年人，他比天真浪漫的妹妹更懂得“时机”的重要性。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弟弟自己的决断。
沉默了几秒钟，黄振宇终于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和冷静，那里面没有了刚才得知分数时的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审慎和深谋远虑。他看向黄亦玫，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
“不，老姐，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黄亦玫不解地叫出声，眉头蹙起，“这么好的成绩，干嘛要藏着掖着？难道你不想让爸妈知道你的努力有成果了吗？”她觉得弟弟的想法有些难以理解。
黄振宇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摆出了一个类似于商业谈判或深度思考的姿势。他开始条分缕析地阐述他的理由，语气平静而有力，仿佛刚才那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的少年只是别人的错觉。
“首先，”他伸出一根手指，“光有SAt高分，还不够‘硬’。在爸眼里，这或许只能证明我英语和数学逻辑不错，是个考水木的好苗子——这反而可能强化他让我留在国内读大学的念头。他会觉得，你看，我儿子这么厉害，考水木绰绰有余，何必舍近求远，去什么海外？”
他顿了顿，看着黄亦玫，眼神锐利：“我们需要的是，让他清楚地认识到，我的能力和志向，已经超出了水木大学能提供的最佳平台。或者说，我需要证明，我在他所看重的‘硬核’学术领域，同样具备全球竞争力。”
“那你的意思是……”黄振华适时地开口，引导弟弟继续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黄振宇看向大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全国青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NoI）。八月份。如果我能在NoI中拿到奖牌，尤其是进入国家集训队甚至代表国家出战，那么，这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国际公认的学术能力证明。它代表的是顶尖的计算机科学潜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到了那个时候，”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我手里就同时握有了代表通用学术能力的顶尖SAt成绩，和代表特定学科顶尖水平的NoI奖项。这两者叠加，才是一套完整的、强有力的‘组合拳’。”
他微微后靠，目光扫过姐姐和哥哥，总结道：“只有到那时，我向爸妈摊牌，提出去海外顶尖大学攻读计算机科学或相关方向，才最有说服力，也才最有把握能说服他们，至少，能让他们认真考虑，而不是直接以‘不务正业’或‘好高骛远’为由一口回绝。”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的虫鸣。
黄亦玫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弟弟的逻辑严密得让她无从下手。她不得不承认，弟弟考虑得远比她深远。她只想到了分享喜悦和可能带来的即时松动，而弟弟，已经在规划一场关乎未来道路的、需要精心布局的“战役”。这份沉着和心机，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却又不得不佩服。
她喃喃道：“可是……要等到八月份……还有差不多五个月呢。这么长时间瞒着爸妈，尤其是瞒着爸爸，我怕……”
“怕我露馅？还是怕你自己说漏嘴？”黄振宇挑眉看她，带着点戏谑，但眼神是信任的，“放心吧，老姐。从小到大，我想瞒的事，什么时候露馅过？至于你，”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管好你的嘴和表情就行，尤其是在爸问我最近学习情况的时候。”
黄亦玫被他这么一激，立刻挺直了腰板：“我当然能管住！我就是……就是觉得这么好的成绩，不能立刻让爸妈知道，有点可惜嘛。”她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遗憾，但显然已经被说服了大半。
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黄振华终于再次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弟弟身上，那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慰，更有一种“吾家弟弟初长成”的感慨。他缓缓说道：
“亦玫，振宇考虑得对。”
他走到黄振宇身边，将大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肯定。他看着黄亦玫，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
“这不是简单的成绩分享，这是一场关乎未来方向的战略沟通。振宇能在这个年纪，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后，不骄不躁，不被喜悦冲昏头脑，反而能冷静下来，思考如何最大化利用这个成果，如何选择最佳时机，如何组合‘筹码’去争取最理想的结果……”
黄振华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赏和一丝动容：“这说明，他真的长大了。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更像一个……成熟的策略制定者。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远没有他想得这么周全，这么深远。”
他这番话，既是对黄亦玫的解释，也是对黄振宇这番深思熟虑的最高肯定。
黄振宇感受到肩膀上来自兄长的温度和力量，听到大哥如此直白而深刻的赞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份理解和支持，远比单纯的夸赞分数来得更厚重。他抬起头，对大哥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感激的笑容。
黄亦玫看着两个兄弟之间的眼神交流，听着大哥对弟弟的高度评价，心里那点小小的遗憾也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是啊，她的弟弟，不仅学习厉害，心思也如此缜密，考虑得如此长远。这让她觉得，那个从小跟她斗嘴、被她“压制”的调皮鬼，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独自规划宏伟蓝图、并为之默默积蓄力量的男子汉了。
“好吧，”黄亦玫最终叹了口气，摊摊手，做出了妥协，但眼神是明亮的，“那就听你的，大学霸兼大战略家！我们就再当几个月的‘地下党’！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点狡黠，“等八月份你拿了NoI大奖，跟爸妈摊牌的时候，我得在场！我要亲眼看看爸爸的表情！”
黄振宇闻言，也笑了，那笑容里重新带上了他特有的自信和一丝痞气：“没问题。到时候，肯定很精彩。”
黄振华看着达成共识的弟弟妹妹，也欣慰地笑了。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堆满书籍和梦想的房间，感觉这里的空气虽然依旧静谧，却仿佛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
“那就这么定了。”黄振华一锤定音，“振宇，接下来这几个月，安心准备NoI。亦玫，守口如瓶。我会在必要时，帮你们打掩护。”他扮演着稳定后方的兄长角色。
“谢谢大哥！”黄振宇和黄亦玫异口同声地说道。
三人相视而笑，一种共同的秘密和一致的目标感，将他们的心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那个闪闪发光的1550分，没有被立刻拿出来炫耀，而是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成为了一块等待与更耀眼的宝石镶嵌在一起的基石。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分数，更是一个少年迈向独立与远方的、坚定而沉稳的第一步。
夜深了，密谈结束。黄振宇房间的灯光终于熄灭，水木园彻底沉入梦乡。但一颗充满希望和计划的种子，已经在这个三月的夜晚，悄然埋下，静待八月的花开，等待那时，以最饱满的姿态，向世界宣告自己的茁壮。而黄振华在黑暗中回到自己房间时，心中依旧充满了对弟弟那份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远见的惊叹——他的弟弟，真的不再是需要他时时看顾的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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