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像是浸透了冰水的刀子,刮过水木园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哨音。夜色早早地笼罩下来,家属楼里零星亮起的窗户,在浓重的寒意中努力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微光。
黄振宇的房间,是这片寒冷与黑暗中,一片异常明亮且温度灼热的孤岛。书桌上的台灯将光圈聚焦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以及他因极度紧绷而显得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的呼吸几乎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鼓噪着,轰鸣着,世界里只剩下屏幕上那个刚刚刷新出来的电子邮件界面。
收件箱的最顶端,一封新邮件静静地躺着。
发件人:Stanford University Undergraduate Admissions(斯坦福大学本科招生办公室)
主题:Status Update: Your Stanford University Application(状态更新:您的斯坦福大学申请)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来了。决定命运的时刻,以这样一种看似平常、实则惊心动魄的方式,到来了。
他没有立刻点开。指尖在触摸板上悬停,微微颤抖。长达六年的隐忍、规划、拼搏,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与家人冲突时的孤绝,独自承受压力的沉默……所有积压的情感与付出,仿佛都化作了有形的重量,压在这即将被点开的链接之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书卷和旧木头气息的空气,他猛地睁眼,指尖落下。
页面跳转,加载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然后,标准的申请人门户界面出现,正中央,是一行加粗的、仿佛带着光芒的英文:
congratulations! on behalf of the Admission mittee, I am delighted to offer you admission to Stanford University’s class of 2009…(恭喜!我代表招生委员会,非常高兴地通知您,您已被斯坦福大学2009届录取……)
后面那些关于学院、专业(Economics)、入学时间(Fall 2005)的文字,他已经有些看不真切。视线瞬间模糊,被滚烫的液体迅速侵占。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极致喜悦、漫长压力释放后的虚脱、以及梦想成真那一刻近乎晕眩的洪流,凶猛地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精心维持的冷静堤坝。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仰起头,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仿佛一个濒临窒息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抬起手臂,用力地压在酸胀发热的眼睛上,试图阻止那不争气的湿润汇成河流。但胸腔里剧烈的起伏和喉咙间压抑的哽咽,却出卖了他内心正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
六年。从初一到高三。从那个在篮球场上被学姐告白、看似阳光不羁的少年,到此刻手握世界顶尖学府入场券的准留学生。这条路上,他几乎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跋涉,背负着秘密,也背负着对自我的承诺。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放下手臂,眼圈泛着明显的红晕,但那双眸子,在经历泪水的洗涤后,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星辰,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而璀璨的光芒。他仔仔细细地将屏幕上的每一个单词又读了数遍,确认这不是系统错误,不是幻觉。然后,他移动鼠标,庄重地点击了“打印”按钮。
打印机发出熟悉的嗡鸣,像是在为他奏响微弱的凯歌。一张A4纸被缓缓吐出,上面清晰地印着那封决定他命运的电子录取通知。他拿起那张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纸张,指腹反复摩挲着“Stanford”和“congratulations”的字样。尽管他知道,具有最终法律效力的纸质录取通知书(I-20表格等)要等到2005年2月甚至3月,在缴纳一定押金后才会从太平洋彼岸寄出,但此刻这张普通的打印纸,在他手中,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具分量。这是电子时代的“捷报”,是他梦想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实物凭证。
现在,他必须面对最后,也或许是最艰难的一关——他的家人。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他停下脚步,看着镜中那个眼圈微红、情绪尚未完全平复,但眼神已如磐石般坚定的自己。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和衣领,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日里的淡然,尽管眼底那簇火焰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盖。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比任何学术竞赛都更需要勇气和智慧的“终审答辩”。
他推开房门,走向客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剧烈的心跳上。
客厅里,氛围与他房间里的情感风暴截然不同,是一种维持着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压抑。父亲黄剑知坐在他专属的单人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水木大学学报》,目光停留在版面上,却许久未曾翻动,眉头微蹙,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国家大事,还是家中小事。母亲吴月江坐在长沙发上,手里织着一件明显是给黄振宇的米白色毛衣,毛线针穿梭,动作却远不如往日流畅,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迟缓,目光时不时地、不受控制地瞟向小儿子的房间方向。大哥黄振华坐在另一侧,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节目,但眼神缺乏焦点,显然心神不宁。姐姐黄亦玫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一本最新的《世界美术》,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一角,半天没有翻动。
自从水木大学自主招生初审通过后,家里的低气压有所缓解,但关于“斯坦福”的那根刺,依然深深扎在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黄剑知和吴月江。他们默契地回避着这个话题,仿佛只要不提,那个遥远的、不受控的可能性就不会成为现实,儿子就能沿着他们期望的、安稳光明的轨迹走下去。
黄振宇的脚步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四道目光,几乎同时从不同的方向投射过来,聚焦在他身上。
吴月江最先开口,声音带着她一贯的、试图营造温馨氛围的努力,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振宇出来了?是不是学累了?饿不饿?妈妈去给你热点牛奶?”她敏锐地察觉到儿子此刻的状态与往常不同,那种隐藏在平静下的激流,让她心头莫名发慌。
黄剑知从老花镜的上方投来审视的一瞥,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学报稍稍放低了一些,露出了整张严肃的脸。
黄振华伸手拿起遥控器,关小了电视的声音。
黄亦玫也合上了杂志,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隐隐的预感,紧紧盯着弟弟。
黄振宇走到客厅中央,在家人目光的包围圈中站定。他能感受到手心里那张打印纸的边缘,硌得掌心肌肤微微生疼,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肋骨。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目光缓缓扫过父亲紧抿的唇、母亲担忧的眼、哥哥沉稳的脸、姐姐好奇的神情,最后,重新定格在父母脸上。
他的声音在骤然变得异常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刻意维持的平稳下,是无法完全掩饰的微颤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郑重:
“爸,妈,哥,姐。” 他顿了顿,这短暂的沉默仿佛被无限拉长,加重了空气的凝滞感,“我的斯坦福大学申请,有结果了。”
“嗡——”
仿佛有无形的音爆在客厅里炸开。
吴月江手中的毛线针“啪嗒”一声,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眼睛死死地盯住儿子,尤其是他那只握着纸张的手。
黄剑知的反应更为剧烈。他猛地将学报拍在身旁的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茶杯盖都跳了一下。他霍然起身,身体因瞬间涌上的激烈情绪而有些摇晃,脸色由最初的惊愕迅速转为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黄振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痛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质感:
“结果?什么结果?你还在想着那个斯坦福?!黄振宇!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水木大学的笔试近在眼前!这才是你该走的路!是国家需要你走的路!” 传统的家长权威、根深蒂固的“报效国家”理念,以及对儿子即将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炽烈的怒火,喷涌而出。
“爸!” 黄振宇提高了音量,打断了父亲雷霆般的咆哮。他的脸上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后的平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举起了手中的打印纸,像是举起一面宣言的旗帜,“录取了。斯坦福大学,2005年秋季,经济学专业。这是刚收到的电子录取通知!”
他将纸张朝向父母,尽管他们可能看不懂上面的英文,但那醒目的“Stanford”和“congratulations”具有跨越语言的冲击力。
“电……电子通知?” 吴月江喃喃道,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着侥幸的期盼,“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不是还有纸质的吗?要等到明年……”
“妈,”黄振宇看向母亲,眼神复杂,既有愧疚,也有不容动摇的决然,“电子通知是正式的,具有效力的。纸质录取包裹通常要等到明年2、3月份,在确认入学意向并支付定金后才会寄出。但录取结果,现在就已经确定了。” 他清晰地解释着流程,打破了母亲最后的幻想。
“我不看!什么电子通知!都是虚的!” 黄剑知粗暴地一挥手,仿佛要驱散什么不祥之物,他脸色涨红,怒不可遏,“就算它真的录了你又怎么样?我不允许!我不准你去!放着堂堂正正的水木大学不读,跑去美帝国主义那里学什么捞什子经济学!你的志向呢?你的家国情怀呢?都喂了狗吗?!” 盛怒之下,言辞变得极端而伤人。
“剑知!” 吴月江听到丈夫如此重的话,心疼地尖叫一声,眼泪瞬间决堤,她看向小儿子,声音被哭泣切割得支离破碎,“振宇啊……你听话……别去……太远了,妈不放心啊……呜呜……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学经济有什么好,听说竞争可激烈了,压力大得很……” 母亲的担忧和挽留,化作了最柔软也最坚韧的绳索,缠绕着儿子欲飞的脚步。
黄亦玫被这骤然升级的风暴惊呆了,她看着暴怒如雄狮的父亲,哭得几乎瘫软的母亲,还有站在风暴中心,脊梁挺得笔直,仿佛孤身对抗整个世界的弟弟,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堵得难受。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黄振华立刻起身,扶住几乎要晕厥的母亲,让她靠在沙发背上,同时转向父亲,眉头紧锁,声音沉稳却带着急切:“爸!您先冷静一下!妈,您别哭了,身体要紧!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能不能先冷静下来,听听振宇怎么说?” 他试图在失控的场面中充当缓冲区和理智的声音。
“听他说?听他怎么说?他还能怎么说?他就是要走!就是要抛弃这个家!抛弃他作为中国人的责任!” 黄剑知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解,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我告诉你黄振宇,你想去斯坦福?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踏出这个国门一步!那个什么电子通知,你给我当着我的面删了!彻底死了这条心!”
面对父亲雷霆万钧的否决和母亲伤心欲绝的泪水,黄振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疼痛难忍。但他清晰地知道,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就是对他过去六年所有努力和坚持的背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痛哭的母亲,暴怒的父亲,无措的兄姐,最终,他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对着父母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诀别的意味,让客厅里的哭喊和怒斥都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他直起身,看着父母,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有对亲情的不舍,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爸,妈。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磐石一样,一字一句,砸在地板上,“我知道,我的选择,让你们非常伤心,也非常失望。隐瞒了你们六年,是我不孝。”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也仿佛在给父母接受的时间。
“但是,我去斯坦福,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更不是为了追求所谓的物质享受。我是去学习最前沿的知识,去理解全球化背景下经济的运行规律,去思考一个崛起中的大国,如何在未来的世界格局中定位和发展。我相信,我在那里学到的东西、增长的见识,未来一定能以某种方式,回馈给培养我的这片土地。”
他的语气诚恳而坚定,试图进行最后一次,或许也是徒劳的沟通。
“这张电子录取通知,”他再次举起那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水微微浸湿的A4纸,眼神无比认真,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宣誓,“它代表着一个机会,一个我用了六年时间,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才争取到的机会。它可能只是一封电子邮件,但对我来说,它重如千钧。”
他迎视着父亲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失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冰冷的坚定:
“斯坦福,我一定会去。无论纸质通知什么时候到,无论前面还有什么困难。”
这句话,如同最终宣判,彻底粉碎了黄剑知心中最后的期望和理智。极度的愤怒、失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指着房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近乎咆哮的怒吼,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感: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种数典忘祖的儿子!从今天起,你不是我黄家的人!”
“剑知!你不能这么说!” 吴月江扑过去,抓住丈夫的手臂,哭喊着。
“爸!” 黄振华也急忙上前阻拦。
黄亦玫吓得捂住了嘴,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黄振宇看着彻底失控的父亲,看着悲痛欲绝、几乎崩溃的母亲,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痛彻心扉。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将所有翻涌的酸楚和苦涩强行咽回肚子里。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顺从地“滚”。他只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父母一眼,那眼神里,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决绝的告别,也有一种仿佛一夜之间被迫催熟的、冰冷的成熟。
然后,他握紧了手中那张象征着梦想与裂痕的纸张,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稳定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他身后,是吴月江撕心裂肺的哭声,是黄剑知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与怒骂,是黄振华和黄亦玫焦急而无措的劝解声。
客厅,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情感的碎片满地狼藉,亲情的纽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崩裂声。
而黄振宇,在关上房门,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的瞬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圈熟悉的灯痕,任由那迟来的、滚烫的液体,终于毫无阻碍地、汹涌地滑落脸颊。但他手中那张单薄的A4打印纸,依旧被死死地攥在掌心,褶皱不堪,却仿佛烙印着他的整个灵魂和永不回头的决心。
这个寒冷的冬夜,斯坦福的电子录取通知,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黄家看似平静的表面,露出了深不可测的鸿沟。它既是通往梦想天堂的阶梯,也是坠入家庭地狱的导火索。对于黄振宇而言,梦想的翅膀已经展开,尽管这展翅的第一步,踏碎的是他最珍视的亲情暖巢。前路未知,但他已别无选择,只能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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