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小子。”
张三炮用那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搭在林啸天的肩膀上，那股阴冷的劲儿，让林啸天很不舒服。
林啸天一抖肩膀，甩开了他的手。
“我自己会走。”
“呦呵？”张三炮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脾气还不小。行，老子就喜欢刺儿头！刺儿头才够狠！跟我来！”
张三炮转过身，猫着腰，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在嘈杂的人群中穿梭。
“王黑熊！人归老子了！你他娘的慢慢玩你的黑火药吧！别把山洞给老子炸塌了！”
“张三炮！你个瘦猴！你给老子等着！这小子迟早是我王庚的人！”王庚在后面气得哇哇大叫。
林啸天没有理会身后的吵闹，他紧紧跟在张三炮后面。
他穿过打铁的区域，火星“噼啪”作响，汗臭味熏得他直皱眉。
他又穿过妇女们做饭的区域，那股食物的香气，让他空空如也的肚子“咕咕”直叫。
“看什么看？”张三炮回头瞥了他一眼，“以后有你吃的。先过队长那一关再说。”
“过关？”林啸天问。
“当然。”张三炮停下脚步，指了指山洞最深处，一个用木板和帘子隔开的小洞口。
“我们队长，可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你小子虽然枪法不错，干掉了九个鬼子，算条汉子。但……你这眼神，”张三炮凑近了，仔细打量着林啸天的眼睛，“太野了。”
“野？”
“对，就像山里没驯服的狼崽子。”张三炮嘿嘿一笑，“队长……不喜欢狼崽子。”
“他只收……人。”
林啸天握紧了拳头：“我就是人！一个被鬼子逼疯了的人！”
“这你得跟他说去。”
张三炮掀开帘子：“进去吧。队长在等你。”
林啸天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
帘子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嘈杂。
这里，是一个更小的山洞，只有十来个平方。
一张破旧的木桌，是唯一的家具。
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下，摊着一张……地图？
林啸天一愣。
他虽然不识字，但那上面画的山川、河流、还有红蓝标记，他看得懂！
这是……军用地图？！
石铁山就坐在地图后面。
他没有看林啸天，而是低着头，用一支红色的铅笔，在地图上使劲地画着圈。
他那张刀疤脸，在油灯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显得更加狰狞。
林啸天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能感觉到，一股比在“野猪岭”面对十二个鬼子时，还要可怕的压力，正从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他不再是那个在洞口指挥若定、和蔼可亲的“石队长”。
他……像一头正在审视猎物的雄狮。
一分钟……
两分钟……
石铁山始终没有抬头。
林啸天也始终站得笔直。
他像一头倔强的狼，面对狮王的威压，绝不低头！
终于。
“啪。”
石铁山放下了铅笔。
他抬起头。
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
“叫什么？”
“林啸天！”
“多大？”
“十九！”
“哪里人？”
“林家村！”
“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啸天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血腥味，瞬间充满了口腔。
“……没了。”
“都没了。”
“爹，林大山。娘，陈秀娥。”
“还有一个妹妹，林小雪，十二岁。”
“爹娘……死了。”
“妹妹……丢了。”
石铁山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一丝同情，也没有一丝怜悯。
“怎么死的？”
“被鬼子杀的！”林啸天猛地抬头，双眼血红！
“什么时候？”
“三天前！不！是四天前！！”
“四天前的早上！鬼子……鬼子开着铁王八……冲进了村子！”
“你呢？”
“我……我在山里打猎……我……”
“你跑了？”石铁山的声音，陡然变冷！
“我没有！！”林啸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我听到了枪声！我往回跑！我拼了命地跑！”
“我跑到村口！村子……村子已经烧起来了！”
“我看到……我看到两个鬼子！用刺刀……捅我爹！一刀！又一刀！！”
“我娘……我娘冲出去……被鬼子一枪……打在胸口……”
“我……我举起猎枪……我打死了那两个畜生！！”
“但是……鬼子太多了……他们用机枪扫我……”
“我只能跑……”
“我跑进屋里找我妹妹……可屋子已经塌了……我只找到……只找到她一只鞋……”
林啸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个在屠杀面前没有倒下、在深山迷途没有倒下、在日军伏击下没有倒下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没用！我救不了我爹！救不了我娘！我连我妹妹都找不到！！”
“我是个废物！！！”
他狠狠地用拳头砸着地面！
“砰！砰！砰！”
石铁山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任由他在那里发泄。
“哭够了？”
许久，石铁山的声音才响起。
林啸天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
“在‘野猪岭’，你杀了九个鬼子。”石铁山问，“用什么杀的？”
“……猎枪。”
“你爹教你的？”
“是！”
“你爹是猎人？”
“是！我爹是这片山里最好的猎人！”
“你呢？”
“我……我也是！”
“山里，你熟？”
“熟！这方圆五十里！每一条沟！每一块石头！我都熟！”
“除了打猎，还会什么？”
“我会追踪！会设陷阱！我会……在黑夜里听声！在风里闻味儿！”林啸天擦干眼泪，站了起来，“鬼子……鬼子在我眼里，就是一群穿着皮的畜生！”
“好。”石铁山点点头，“枪法不错，胆子够大，熟悉地形，会追踪。”
“你是个好苗子。”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要报仇！！”林啸天再次嘶吼，“我要杀光所有日本鬼子！！”
“报仇……”石铁山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站起身，走到林啸天面前。
他比林啸天高出一个头，那股压力，让林啸天几乎窒息。
“林啸天。”
“到！”
“你的仇，应该报。”
“你爹娘，你全村人的血债，必须用鬼子的血来还！”
林啸天一喜：“那……队长你……”
“但是！”
石铁山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仅仅为了复仇，是不够的！”
林啸天愣住了。
“不够？！”
“不够！”石铁山指着外面嘈杂的山洞，“你看看外面！两百多口人！”
“他们！哪一个不是家破人亡？！”
“王庚！他爹娘、他老婆！被鬼子飞机炸死在工厂里！”
“张三炮！他全家！被汉奸出卖！满门抄斩！”
“吴医生！他本来是县城里有名的大夫！就因为不给鬼子治伤！一家老小，被活活烧死！”
“还有李大山！还有我！”
石铁山指着自己脸上的刀疤！
“这道疤！就是鬼子留下的！我全家上下！十七口人！一夜之间！全没了！！”
林啸天被这股气势震慑得连退两步！
“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背着血海深仇！！”
“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报仇，那我们和山里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我们和那些只知道杀戮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林啸天彻底懵了。
“那……那我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个！”
石铁山猛地一指墙上的地图！
“为了……民族！”
“为了……千千万万，还没被鬼子杀害的百姓！”
“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遭受你我今天这样的苦难！！”
“林啸天！”石铁山逼视着他，“你懂吗？！”
“我……”
林啸天摇着头。
“我……我不懂……”
他确实不懂。
民族？百姓？子孙后代？
那些东西，离他太远了。
他只知道，他爹娘死了。
他只知道，他妹妹丢了。
他只知道，他要让那些畜生，血债血偿！
“队长……”林啸天低下头，声音沙哑。
“我不管那些……什么民族……什么百姓……”
“我也不想懂……”
“我只知道……鬼子杀了我爹娘！”
“我只想……杀鬼子！”
“杀光他们！！”
山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滋啦”一声，跳动了一下。
石铁山看着眼前这个满眼仇恨、像一头倔强孤狼的年轻人。
他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发怒，反而……叹了口气。
“唉……”
他重新坐回桌子后面。
“你说的……我明白。”
“你现在不懂，我不怪你。”
“你才十九岁……你爹娘刚走……”
“好。”石铁山拿起铅笔，“我就要你这股……杀鬼子的狠劲儿！”
“你被侦察组收了。”
“从明天开始，跟着张三炮，好好学！”
“学什么？”
“学……怎么从一个只会报仇的‘狼崽子’，变成一个……真正杀鬼子的‘战士’！”
“是！”林啸天虽然还是不懂，但只要能杀鬼子，他就干！
“还有。”石铁山叫住正要转身的林啸天。
“你那杆猎枪，不错。”
“但……子弹打光了吧？”
林啸天一愣。
“你怎么知道？”
“在‘野猪岭’，你开了九枪。救你的时候，你又开了一枪。”
“你那枪，是前膛装的霰弹枪，最多……也就带十发火药和钢珠。”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人……好可怕的观察力！
他连自己开了几枪，用的什么枪，都算得清清楚楚！
“队长……”
“猎枪，打鬼子，不行。”石铁山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杆枪。
“砰。”
他把枪，扔在了林啸天面前的桌子上。
“这个……你先用着。”
林啸天低头。
那是一杆……“汉阳造”！
虽然枪身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但擦拭得油光锃亮！
“这……”
“拿着！”石铁山道，“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没枪的兵！”
林啸天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枪身。
“还有这个。”
石铁山又扔过来一个子弹袋。
“三十发子弹。”
“省着点用。”
“是！！”
林啸天猛地立正，敬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不伦不类的军礼！
“出去吧。”石铁山摆摆手，“让张三炮给你安排住的地方。”
“是！”
林啸天抱起枪，揣好子弹，转身，掀开了帘子。
“队长！”张三炮正等在外面，一看林啸天抱着枪出来，立马眉开眼笑，“成了？”
林啸天点点头。
“嘿嘿！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行！”张三炮搂住他的肩膀，“走！哥带你去领被褥！今晚，你就跟哥睡一个窝！”
林啸天跟着张三炮，走进了那片嘈杂。
……
小山洞里。
石铁山看着林啸天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石大哥。”
李大山走了进来，递过来一碗热粥。
“这小子……你真收了？”
“收了。”
“可他那股劲儿……”李大山皱眉，“就是个复仇的疯子。这种人，不好带啊。”
“不好带，才要带。”
石铁山接过热粥，喝了一大口。
“李大山，你记不记得……我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是什么样？”
李大山一愣，随即笑了：“记得。你比他还疯。你爹娘被白狗子杀了，你提着把柴刀，就敢去冲人家的炮楼。”
“是啊。”石铁山摸着脸上的刀疤，“我们……不都是被逼疯的人吗？”
“这小子，是块好钢。”
“就是……太野了。”
“得……好好炼炼。”
“我怕……炼不好，他会把自己给烧死。”李大山担忧道。
“那也得炼！”石铁山把碗重重一放，“现在这世道！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敢拼命的疯子！”
“你看着吧。”
“这头狼崽子，迟早……会变成一头真正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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