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死一般寂静。
那三具倒在林啸天面前的尸体，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瞪着天空。
风，“呼呼”地吹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肠子内脏的气味，钻进林啸天的鼻孔。
“呕……”
他又干呕了一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打扫战场！！”
“快！快！把家伙都收拢起来！！”
李大山的吼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战士们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嗷！！赢了！！”
“我们赢了！！”
“狗娘养的！让你们也尝尝爷爷的厉害！！”
几十个战士，像疯了一样，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他们扑向那些还在冒烟的卡车！
“发财了！发财了！！”
“快看！这是啥？！”
王庚第一个冲到那堆还在燃烧的物资旁，一脚踢开一个冒着烟的木箱！
“哗啦！”
金黄色的子弹，流了一地！
“子弹！！全是子弹！！”王庚兴奋得手舞足蹈，“还有这个！我的天！！”
他从另一个箱子里，抱出了一挺崭新的歪把子机枪！
“机枪！！队长！我们有歪把子了！！”
“哈哈哈哈！！”
“还有这个！罐头！！”
“是牛肉罐头！！”
一个战士撬开一罐，顾不上烫，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好吃！真他娘的好吃！！”
“还有大米！白花花的大米！！”
“快！把这些都搬回去！！”
整个山谷，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
战士们在欢呼，在拥抱，在抢夺那些战利品。
这是他们第一次打这么大的胜仗！
缴获如此丰厚！
……
林啸天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腿还在发软。
他的手还在抖。
他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战友。
他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武器、弹药、粮食。
他也应该高兴。
他杀了三个鬼子。
他为爹娘报了一点点仇。
他应该笑。
但是他笑不出来。
他慢慢地走进了战场。
李大山正一脚踩在一个还没死透的伪军胸口上。
“说！你们还有多少人？！镇上有多少鬼子？！”
“大爷……饶命……饶命啊……”那个伪军“嗬嗬”地冒着血沫子。
“不说？！”
“噗嗤！”
李大山抽出大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孬种。”
李大山啐了一口，一抬头，看见了林啸天。
“哈哈！啸天！！”
“好小子！！”
“看傻了？！”
李大山走过来，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
“别吐了！多杀几个就习惯了！！”
“你小子今天立了大功！！”
“那三枪！真他娘的带劲！！”
“走！哥带你去看好东西！！”
李大山拖着还在发蒙的林啸天，走向战利品堆。
“看！！”
“歪把子！！”
“还有这个！王八盒子！！”李大山从一个鬼子军曹的尸体上，解下一个手枪套，扔给林啸天。
“拿着！！”
“这是你的！！”
“你打死的！就归你！！”
林啸天木然地接过了那把还带着血温的手枪。
很沉。
他握不住。
“啪嗒。”
手枪掉在了地上。
“你小子……”李大山皱起眉头，“咋了？真吓傻了？”
林啸天没有理他。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战利品。
他看到了另一边。
在那欢呼声传不到的角落里。
吴医生，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
他的身边，躺着三具穿着灰色军装的尸体。
林啸天走了过去。
李山也收起了笑容。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又折了三个。”
……
林啸天走近了。
他看清了。
第一个，是那个在预备队被冷枪打死的新兵。
他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只记得他刚才还在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打仗了。
现在他躺在那里，胸口一个大洞，眼睛睁得大大的。
第二个，他也不认识。
是个老兵，脸被弹片削去了一半，血肉模糊。
林啸天的目光移向了第三具尸体。
他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那是……
小马子。
昨天。
那个还红着脸递给他半块烤红薯的年轻战士。
那个只有十六岁，比他妹妹林小雪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他就躺在那里。
浑身没有明显的伤口。
但他的军装被鲜血浸透了。
他的眼睛……
睁得大大的。
不像那个新兵。
他的眼睛里没有惊讶。
只有恐惧。
无边的恐惧。
他的嘴也张着，仿佛在临死前想要喊出“娘”。
他的脸扭曲着，凝固着极端的痛苦。
林啸天就这么站着。
一动不动。
他的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王庚的欢呼声。
李大山的叫骂声。
战士们的吵闹声。
全都消失了。
他只看得到小马子那双凝固着恐惧的眼睛。
……
“他才十六岁。”
吴医生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正拿着一块湿布，轻轻地擦拭着小马子脸上的血污。
“他是冲锋的时候被歪把子扫中的。”
“子弹打穿了他的肚子。”
吴医生叹了口气，伸手想合上小马子的眼睛。
但那眼皮太僵硬了。
合上了，又弹开。
合上了，又弹开。
吴医生放弃了。
“合不上了。”
“死的时候太害怕了。”
吴医生抬起头，看着脸色惨白的林啸天。
“你就是林啸天？”
“……”林啸天没有回答。
“你杀人了？”
“……”
“吐了？”
“……”
“吐了就好。”吴医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这是战争。”
“胜利了。”林啸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是啊，胜利了。”吴医生看着不远处那些正在往卡车上搬运战利品的战士。
“我们缴获了三车物资，打死了四五十个鬼子和伪军。”
“但是……”
他指了指地上的三具尸体。
“我们也死了三个人。”
“还有七个重伤。十一个轻伤。”
“这就是代价。”
代价？
林啸天不懂。
他只知道他的爹娘死了。
他要报仇。
现在他报了一点点仇。
他应该高兴。
可是为什么小马子也要死？
他的爹娘也被鬼子杀了吗？
“记住他们的脸。”
吴医生蹲下去，开始用一块破布包裹小马子的尸体。
“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
“你杀了三个鬼子，你很勇敢。”
“但是那不是全部。”
“战争不是杀人和被杀。”
“也不是胜利和失败。”
“战争是牺牲。”
“牺牲？”林啸天喃喃道。
“对。”
吴医生把尸体包裹好，开始绑绳子。
“你杀了三个鬼子。”
“你旁边的那个新兵被鬼子杀了。”
“你和小马子一起冲锋。”
“你活下来了。”
“他死了。”
“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战争。”
吴医生站了起来。
“愣着干什么？”
“过来。”
“搭把手。”
“……”林啸天木然地走过去。
“抬那头。”
林啸天弯下腰，抓住了包裹着小马子脚踝的布包。
很轻。
轻得像一捆稻草。
但又重得让林啸天几乎直不起腰。
“走。”
吴医生抬起另一头。
两人抬着尸体，一步一步往山谷外走。
“记住他们。”
吴医生一边走，一边平静地说。
“我们为他们而战。”
林啸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那沾满了鲜血和泥泞的路。
他第一次知道。
原来胜利……
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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