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五天的急行军，对游击队来说是一场严酷的考验。
他们告别了鲁南连绵起伏的山峦，一头扎进了苏北一马平川的平原。
山地作战的优势荡然无存。这里没有高耸的山峰作为天然屏障，没有茂密的森林提供隐蔽。视野开阔得让人心慌，仿佛脱光了衣服站在敌人面前。
战士们的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他们习惯了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爬，可这平坦的、一望无际的土路，走起来似乎永无尽头。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没有山风，只有闷热的、带着尘土味的空气。
“他娘的！这平地走着可比爬山累多了！”王庚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那魁梧的身体在平原上成了一个显眼的目标，“一眼就能看出去几十里地，这要是鬼子的飞机来了，咱们往哪儿躲？”
“少抱怨几句，保存点体力！”李大山在他旁边有气无力地说道，“这平原上，村庄就是咱们的‘山’，河沟就是咱们的‘林子’。都得重新学。”
林啸天和他的侦察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战士们也一样疲惫，但纪律依然严整。他们不断派出哨探，向两侧和前方延伸，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敌人。
林啸天的心情很复杂。那股在山顶上涌起的不安感，在这五天的行军中不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越来越接近目的地而愈发浓重。
“营长，快看！前面！”赵铁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啸天举起望远镜。
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座古老城池的轮廓，静静地卧在平原的尽头。
它不大，灰色的砖墙在晨光下显得有些斑驳，甚至有些颓唐。一道护城河像玉带一样环绕着城池，河水波光粼粼。
这就是临水城。
它不雄伟，也不险要。它就像一个陷入沉睡的老人，安静，平和，甚至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慵懒。
“这就是……临水城？”王庚也凑过来看，“比咱老家的县城还小点。鬼子会费劲巴拉地来抢这么个小地方？”
石铁山骑在马上，凝视着远方的城池，没有说话。他勒转马头：“林啸天，带侦察营先进城，和先遣队接头，控制四门！”
“是！”
……
部队缓缓开进临水城。
城里的百姓显然没见过这么多全副武装的军人。他们好奇地从门缝里、窗户后探出头来，小声议论着。
“这是哪儿的队伍啊？看打扮，不像中央军。” “看那股子精神气，倒像是……传说的八路军？” “嘘！小声点！管他是谁，别惹事就行。”
城里的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两旁是低矮的店铺。有卖炊饼的，有打铁的，还有扯着嗓子吆喝的货郎。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和平年代的平静。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七八岁孩童，不怕生，追着一只大黄狗从巷子里冲出来，差点撞到林啸天的腿上。
林啸天一把扶住了他。
孩童抬起头，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军装的大哥哥。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颤。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林小雪。当年村子被屠时，小雪不也正是这般天真烂漫吗？
“小……小虎！”一个女人慌张地从巷子里跑出来，一把抱过孩子，惊恐地看了林啸天一眼，连声道歉：“长官，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懂事……”
“没关系，大嫂。”林啸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小心点。”
女人抱着孩子，匆匆跑远了。
林啸天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那股不安的预感，忽然找到了源头。
不是因为这座城有多危险，而是因为……这份和平太脆弱了。 他害怕这眼前的一切，会像当年林家村的清晨一样，在转瞬间就被战火撕碎。
“啸天！”石铁山的声音传来，“想什么呢？上城墙！”
“是！”
林啸天回过神，跟随着石铁山、李大山等人，登上了东门的城墙。
城墙不高，也不厚。林啸天用脚跺了跺，是夯土包砖的，有些地方的砖石已经风化脱落。
但站在城墙上，视野极好。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护城河里，有妇人正在捣衣洗菜，嬉笑声远远传来。
城内，青瓦白墙，炊烟袅袅。几只风筝在湛蓝的天空下摇曳，他能清楚地听到下面街道上孩童们的欢呼雀\/跃。
“好一派……太平景象。”李大山抚着胡须，感慨道。
“是啊。”石铁山也难得地放松了片刻，“可这太平景象，是建立在鬼子的刺刀尖上的。我们来了，这太平，怕是要到头了。”
林啸天的目光越过田野，望向更远的东方。
他知道，松井一郎的部队，正从那个方向，像乌云一样压过来。
他转过身，对石铁山说：“队长，这里的城防……太弱了。”
石铁山点点头，脸上的放松神色瞬间收敛：“所以，才派我们来。”
……
临时指挥部设在城中的一座孔庙里。
石铁山召开了游击队进入临水城后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军事会议。
所有营级以上干部都到齐了，屋子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石铁山站起身，将那份电报重重地拍在孔圣人的牌位前。
“同志们，到了临水城，我们的任务才算真正开始！”
他走到地图前，地图上，临水城只是苏北平原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
“上级命令！”石铁山的声音洪亮而决绝，“我部，自即日起，驻防临水城！立即构筑防御工事，坚壁清野！”
“我们的任务，”他用红铅笔在临水城上画了一个重重的圈，“就是在这里，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地钉住！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日军南下主力，为主力部队在苏北战场的战略部署，争取时间！”
“轰——” 屋子里顿时像炸开了锅。
“驻防？” “阻击日军主力？” “这……这是要我们打阵地战啊！”
李大山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急切地说道：“队长！我们是游击队！我们的特长是山地作战，是运动战！现在要我们三百多人，守着这么一座破城，去阻挡鬼子的大部队……这……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是啊队长！”王庚也急了，“我们这点人，连武器都五花八门的，怎么跟鬼子的飞机大炮打？这城墙，我瞅着一炮就能轰个窟窿！”
“都给我安静！”石铁山一声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
“你们说的，我不知道吗？我比你们更清楚！平原作战，阵地战，我们是外行！”
“但是！”他话锋一转，“上级的命令，我们必须执行！为什么是我们？因为我们是石铁山带出来的部队！是能打硬仗、打恶仗的部队！”
“我们是山里的狼，没错！可狼到了平原上，就得学会怎么在草原上猎杀！我们没有重武器，但我们有脑子！我们有不怕死的精神！”
他指着门外：“你们都看到了，这座城里，有上万的老百姓！有孩子，有老人！”
“我们要是跑了，鬼子进城，这里会发生什么？南京！济南！还有我们那些被屠的村子！你们忘了吗？”
林啸天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们不只是为上级争取时间！”石铁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更是为这上万的百姓守城！我们多守一天，他们就能多活一天！”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眼中燃起了血丝。
“李大山！” “到！” “你负责全城防御工事的构筑！发动所有百姓，能挖的沟都给我挖起来！能堆的沙袋都给我堆起来！三天之内，我要让这座城，变成一座刺猬城！”
“是！”李大山不再犹豫，重重地敬了个军礼。
“王庚！” “到！” “你负责全城的爆破点！四座城门，还有护城河上的桥，都给我埋上炸药！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引爆！另外，把你所有的手榴弹都给我改成绊雷、诡雷，在城外给我布上三道雷场！”
“嘿嘿，队长，这个我拿手！”王庚狞笑一声。
“林啸天！” “到！”
石铁山走到林啸天面前，这是他最年轻、也是他最倚重的营长。
他指着地图上的东门：“啸天，先遣队的情报你也看了。鬼子的主力，松井一郎的部队，正从东面开过来。不出三天，就会兵临城下。”
“东门，将是鬼子主攻的方向。那里，将是整场战斗最惨烈的地方。”
石铁山盯着林啸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把侦察营，我手里最锋利的尖刀，放在东门。你……能不能给我守住？”
那一瞬间，林啸天六十天前在山顶上感受到的那股冰冷的不安，和刚刚在城墙上看到孩童嬉戏的温暖画面，在他脑海中轰然交汇。
他明白了。
那股不安，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命运的预感。
这座城，这个门，就是他的宿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啪”地一个立正，声音清澈而坚定，响彻了整个孔庙大殿。
“报告队长！”
“东门，交给我！”
“我以我侦察营全体将士的性命担保！只要我林啸天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侦察营还有一个人活着，东门……就绝对不会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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