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五月五日。 临水城围城战，第二十五日，夜。
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无声地令人窒息，将这座濒死的孤城层层缠绕。
城北废墟的阴影中，一百个残破却坚韧的身影正贴着墙根，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般悄然集结。他们的军装早已辨不出颜色，只剩下一双双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的眼睛。 这是游击队最后的火种，是林啸天必须用命带出去的未来。
队伍最前方，立着这支队伍的脊梁。 副队长李大山借着微弱的星光校对着简易地图；机枪手王庚像抚摸恋人一样，一遍遍擦拭着手中冰冷的枪管；老兵赵铁柱那条伤腿被绷带勒得发白，他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咬紧牙关，硬是将身子挺得笔直，不愿露出一丝颓势。
“副队长，人都齐了。”王庚压低了嗓音，声音里像是含着沙砾。
李大山抬起手腕，那是石铁山刚刚传给他的怀表。幽幽的荧光指针，正无情地指向那个时刻。 十一点五十分。
“林营长呢？”李大山的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去见队长了，做最后的……道别。”王庚低下头，避开了李大山的目光。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地窖指挥部的方向，一个高大的人影大步走来。
是林啸天。 他背着那把名为“铁血”的驳壳枪，腰间横插着猎刀，头上和手上的绷带在夜色中泛着惨白。他的神情冷硬如铁，原本总是泛红的眼眶此刻干涸无比——所有的悲痛已被他生生嚼碎，咽进了肚子里，化作了两团燃烧的幽火。
“报告副队长。”林啸天站定，声音低沉，却透着金属般的质感，“全队一百人，集结完毕。”
李大山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青涩、浑身散发着凛冽杀气的年轻人，心中猛地一颤。他知道，那个爱哭鼻子的警卫员死在了地窖里，走出来的，是指挥官林啸天。
“林营长，时间不多了。” 林啸天没有废话，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那一百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同志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废墟中如有千钧之力。 “现在，下达最后的作战命令。”
“王庚！” “到！” “你带三十名突击队员，携带所有集束手榴弹，担任先锋！目标，北门日军封锁线。我要你给我撕开一道口子！记住，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口子必须撕开！” “是！哪怕用牙咬，我也要咬开一条路！”王庚眼露凶光，猛地敬礼。
“赵铁柱！” “到！” “你带十个轻伤员，负责断后。我知道你的腿疼，但我需要你用这条腿，给队伍拉开生与死的距离。一旦鬼子追击，给我狠狠地打！把他们打疼！” “是！”赵铁柱昂起头，这一刻，他不再是伤员，而是一座移动的堡垒。
“李副队长！” “到！” “你居中指挥，护送吴医生和所有非战斗人员。突围一旦成功，不许停留，立刻向青龙山全速转移！你是队伍的主心骨，我要你把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到安全地带！” “是！”李大山眼含热泪，他明白，林啸天这是把自己置于了最危险的游击位置。
任务分配完毕，林啸天缓缓抬起头，望向北门城楼下的那片浓重的阴影。
那里，静静地伫立着另一支队伍。 五十多名重伤员，在石铁山的带领下，排成了最后一道人墙。他们有的断了臂，有的瞎了眼，有的甚至只能靠着墙壁才能站稳，但他们手中的枪，依然握得死紧。
石铁山披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站在最前方，像是一棵在风暴中傲然挺立的老松。
“队长！”林啸天大步上前。 石铁山看着他，嘴角扬起一抹淡然的笑意，伸出了手：“林营长，准备好了吗？”
林啸天没有握手。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死死抱住了石铁山。 “队长……保重！！”声音嘶哑，带着颤抖。
他能感觉到怀里这具躯体瘦骨嶙峋，却烫得吓人——那是燃烧到极致的生命力。 “去吧，傻小子。”石铁山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随即猛地将他推开，“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带着队伍突围的指挥官，不是来哭丧的！”
石铁山整了整衣领，转过身，面向那一百名即将突围的战士。 这一刻，他的声音穿透了夜风，洪亮如钟，回荡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同志们！” “看看你们身边的人！记住他们的脸！” “你们是这支队伍最后的种子，是革命的火种！” “今晚，我们这些老骨头留下来，不是去送死，是为你们开路！是为你们把生路撞开！”
“你们只有一个任务：活下去！” “活下去，给牺牲的战友报仇！给临水城三万父老乡亲报仇！” “把这把火带出去，烧遍整个青龙山，烧垮小鬼子！”
“去吧！不要回头！！” “你们的未来，比我们这条烂命，重得一千倍、一万倍！！”
字字如铁，落地有声。 队伍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呜咽，但旋即被钢铁般的沉默取代。每一双眼睛里，都燃起了复仇的烈火。
林啸天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 他看着石铁山，看着他身后那五十多张视死如归的面孔。 这是最后的诀别。
唰！ 林啸天猛地举起右手，向着石铁山，向着那些注定要化作丰碑的战友，敬了一个此生最庄严的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林啸天怒吼一声，仿佛要将胸中的悲愤全部吼出。
“全体都有——出发！！”
他一把拔出腰间的猎刀，寒光一闪，决绝转身，像一头下山的猛虎，冲向了北门茫茫的夜色。
“王庚！动手！！” “是！！” 王庚怒吼着，带着突击队如离弦之箭般扑向封锁线。
“轰！轰！轰隆隆——！！” 几声巨响震彻夜空，集束手榴弹在日军的铁丝网和工事上炸开了巨大的火球。原本寂静的封锁线瞬间沸腾，枪声如爆豆般炸响，子弹编织成一张死亡的火网。
“冲啊！！” 林啸天一马当先，顺着王庚撕开的缺口狂奔。
“哒哒哒哒哒！”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密，日军的探照灯像发疯的野兽之眼，在黑暗中疯狂扫射。
“快！快跑！别停下！！” 李大山推搡着战士们，嘶吼着。
林啸天跑在最前面，肺部像是有火在烧。他能感觉到背后的压力，松井一郎的反应很快，追兵的脚步声仿佛就在耳边。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呼吸，只能拼命地跑，向着生的方向跑。
就在队伍刚刚冲过预定安全线的那一瞬间—— 身后的世界，突然变了。
“轰！！轰！！轰隆隆——！！！”
一阵比突围战斗猛烈十倍、百倍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东门方向炸响！ 大地在颤抖，夜空被瞬间撕裂！
紧接着，是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枪声和爆炸声，那不像是战斗，简直像是要把整个东门城墙都掀翻！
那是手榴弹、炸药包、燃烧瓶同时引爆的声音！ 是所有留守的重伤员，将手中攒了许久的“家当”，在一瞬间全部砸了出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东门仅存的几挺机枪发出了濒死前最狂暴的怒吼，枪口喷出的火舌在夜色中凄厉而决绝。
那是石铁山在佯攻。 他在用自己和五十名兄弟最后的生命，向松井一郎的主力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在告诉日本人：主力在这里！
“队长……” 正在狂奔的林啸天像是被雷击中，猛地刹住脚步。 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回头，情感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他缓缓转过身。 只见身后几百米外的临水城东门，此刻已被漫天的火光彻底吞噬！ 烈焰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染得血红，如同杜鹃啼血。
在那冲天的火光中，林啸天仿佛看到了石铁山那张狂放的笑脸，看到了那五十多个缠着绷带的身影，一个个抱着炸药包，义无反顾地扑向日军的坦克，扑向敌人的枪口。
他们用一种最壮烈、最惨烈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 他们用粉身碎骨，为林啸天，为身后的一百个种子，赢得了最宝贵的五分钟。
“队长！！！” 林啸天对着那片燃烧的火海，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那声声爆炸，就像是石铁山隔着火海在对他怒骂： “跑啊！混小子！别回头！”
“啸天！不能看！那是队长用命换来的！” 李大山冲了回来，一把死死抱住已经快要崩溃的林啸天，眼泪横流，“你要让队长白死吗？！走啊！！”
“走！！” 李大山用尽全力，将林啸天狠狠推向青龙山的方向。
林啸天踉跄了两步，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火海。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到石铁山，最后一次看到那座他守卫了二十五天的孤城。
“队长……我发誓……我一定会打回来！”
林啸天将那把“铁血”驳壳枪死死攥在手中，指甲嵌入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他猛地转身，大步狂奔，背影迅速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与夜色之中。
身后，东门的火光渐渐暗淡，枪声也从密集变得稀疏，最终，彻底归于死寂。
临水城，真的成了一座死寂的孤城。 但那束带血的革命火光，已经被林啸天接了过去，在旷野中，烧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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