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腹地,溶洞医院。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洞口挂着的几盏马灯在寒风中摇曳,将原本就阴暗的洞穴映照得忽明忽暗,像极了此刻众人悬在半空中的心。
“快!再拿两盏灯来!光线不够!”
陈玉兰的声音急促而尖锐,打破了洞内的死寂。她已经换上了那件满是血污的手术服,脸上戴着厚厚的棉布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手术台前,王庚趴在那里,背部那个巨大的创口虽然经过了简单的止血,但依然触目惊心。烂肉翻卷,黑红色的血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滴在地上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声响。
林啸天站在一旁,手里举着一盏马灯,充当着人肉灯架。他的手很稳,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但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那一滴滴滚落的汗珠,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医生,情况怎么样?”林啸天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玉兰没有立刻回答,她手里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深入伤口,眉头越锁越紧。
“吴医生,你来看看。”陈玉兰侧过身。
吴医生凑过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弹片……”吴医生的声音都在哆嗦,“卡在脊椎骨缝里了!这要是硬拔,稍微碰着那根大神经,副队长这辈子就只能瘫在床上了!”
“瘫痪?”林啸天手里的马灯猛地晃了一下。
“不仅仅是瘫痪。”陈玉兰抬起头,目光直视林啸天,眼神中透着一股决绝的寒意,“如果不取出来,感染很快就会扩散到脊髓,到时候就是高位截瘫,甚至脑膜炎,必死无疑。取,有五成的希望能好,五成瘫痪。不取,十成是死。”
“五成……”林啸天看着昏迷不醒的王庚。这个曾经在战场上生龙活虎、单手就能压住机枪的汉子,此刻却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大哥……”
就在这时,趴在手术台上的王庚突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他醒了,是被疼醒的。
“老王!我在!”林啸天赶紧凑到他耳边,“你别动!陈医生在给你治伤!”
王庚艰难地睁开眼,虽然视线模糊,但他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大哥……别……别让俺成废人……”王庚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要是……要是瘫了……你就……给俺一枪……俺王庚……宁可站着死……不……不躺着生……”
“闭嘴!说什么混账话!”林啸天吼道,眼眶瞬间红了,“有陈医生在,你瘫不了!你会好好的!咱们还要一起杀鬼子!”
他猛地转头看向陈玉兰,目光如炬:“陈医生!救他!只要让他能站起来,我林啸天这条命就是你的!”
陈玉兰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林啸天的承诺,而是对着旁边的卫生员小张命令道:“准备手术!把所有的止血钳都拿出来!还有,把那坛烧刀子拿来!”
“陈医生,没有麻药了……”吴医生小声提醒。
“我知道!”陈玉兰打断他,“王庚,你能忍吗?”
王庚咬着牙:“来吧!小日本的子弹都……都没打死俺……俺……不怕疼!”
“好汉子!”陈玉兰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毛巾,“咬住它!待会儿无论多疼,都不许动!一旦你动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王庚张开嘴,狠狠咬住了毛巾。
“赵铁柱!大壮!过来!”林啸天大喊一声,“按住他的手脚!死死按住!就像按住要跑的鬼子一样!”
赵铁柱和大壮红着眼冲上来,四只大手像铁箍一样将王庚牢牢钉在手术台上。
“开始!”
陈玉兰低喝一声,手中的柳叶刀稳稳地划开了伤口周围的死肉。
“嘶——”
即使咬着毛巾,王庚的喉咙里还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嘶吼,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疯狂扭动。
“擦汗!”陈玉兰头也不抬。
林啸天赶紧用袖子帮她擦去额头的汗水,然后再次举稳了马灯。
手术室里,除了器械碰撞的叮当声和王庚粗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陈玉兰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在她的视野里,只有那块镶嵌在骨缝里的弹片。那是一块边缘锋利的锯齿状弹片,紧紧贴着脊髓神经,随着王庚的呼吸微微颤动。
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镊子。”
陈玉兰伸出手。
吴医生赶紧递上镊子。
陈玉兰夹住弹片的一角,手腕微微发力。
“唔!!!”
王庚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按着他的赵铁柱差点被掀翻。
“按住!!”陈玉兰厉声喝道,手里的镊子纹丝不动。
“铁柱!用力!”林啸天大吼,自己也腾出一只手死死按住王庚的肩膀,“老王!挺住!马上就好!”
王庚的眼角崩裂,血泪顺着脸颊流下,但他死死咬着毛巾,没有再动一下。
陈玉兰屏住呼吸,她的额头上全是汗水,顺着眉毛流进眼睛里,刺痛无比,但她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一毫米,两毫米……
那块弹片像是一个顽固的敌人,死死咬着王庚的骨头不肯松口。
“出……出来了……”吴医生在一旁看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小声嘟囔着。
就在弹片即将脱离骨缝的一瞬间,突然有一根微小的血管崩裂了,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遮住了视线!
“不好!出血了!”吴医生大惊失色。
“别慌!”陈玉兰的声音冷静得像冰,“止血钳!快!”
她凭着刚才的记忆和手感,将止血钳探入血泊中,准确地夹住了那个出血点。
“纱布!吸血!”
小张赶紧把纱布塞进去。
血止住了。
陈玉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继续。”
她重新夹住弹片。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手腕猛地一抖,用一股巧劲将弹片向上提起。
“铛!”
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块染血的弹片被扔进了托盘里。
“出来了!”吴医生兴奋地叫了起来,“取出来了!”
林啸天感觉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他看着托盘里那块狰狞的铁片,眼泪差点掉下来。
“别高兴太早。”陈玉兰没有放松,“还要检查神经有没有受损。王庚,松口。”
林啸天拿掉王庚嘴里的毛巾。王庚大口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王庚,听我说。”陈玉兰拿起一根针,轻轻刺了一下王庚的脚底板,“有感觉吗?”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盯着王庚。
一秒,两秒,三秒。
王庚的眉头皱了一下,虚弱地吐出一个字:“疼……”
“疼?!”林啸天猛地抓住陈玉兰的胳膊,“他知道疼?那就是没瘫?”
“对!没瘫!”陈玉兰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那笑容疲惫至极,“神经完好!只要好好养着,他还能站起来!还能跑!”
“哈哈哈哈!”林啸天爆发出一阵狂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老王!你他娘的命真大!没瘫!咱们还能打鬼子!”
“嘿……嘿嘿……”王庚也想笑,但实在没力气了,只能动了动手指。
“缝合!”陈玉兰重新拿起针线。
接下来的缝合工作虽然繁琐,但对于陈玉兰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半个小时后,最后一针缝好,最后一块纱布包扎完毕。
“手术……结束。”
陈玉兰放下剪刀,摘下口罩。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连续四个小时的高强度手术,精神的高度紧绷,再加上洞内浑浊的空气,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她想要转身去洗手,可刚迈出一步,眼前就猛地一黑。
天旋地转。
“陈医生!”
小张的惊呼声刚刚响起。
陈玉兰的身体就像一片枯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并没有摔在地上。
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接住了她。
是林啸天。
他在第一时间扔掉了马灯,冲了过来,一把将陈玉兰抱在怀里。
“陈医生?玉兰?!”林啸天焦急地呼喊。
陈玉兰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呼吸微弱而急促。她太累了,累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啸天看着怀里的女人。
她那么瘦,抱在怀里轻得像没有分量。她的手上还沾着王庚的血,那件宽大的白大褂上更是斑斑点点,像是一幅血染的梅花图。
就是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刚才却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了王庚和阎王爷之间。
就是这双手,在没有任何先进设备,甚至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硬生生把一个注定要瘫痪的汉子救了回来。
林啸天的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巨浪。那不仅仅是感激,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和敬重。
“都让开!”林啸天低吼一声,声音不大,却威严无比。
围在周围的战士们赶紧让出一条路。
林啸天打横抱起陈玉兰,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抱一个易碎的瓷器。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充满血腥味的手术区,走向洞口那片相对清新的休息区。
那里有一张简易的行军床,铺着干净的被褥,那是陈玉兰平时休息的地方。
林啸天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脱去沾血的鞋子,盖好被子。
借着洞口透进来的晨光,林啸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仔细地端详这张脸。
她不算绝美,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此刻因为虚脱,她的脸苍白如纸,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
林啸天伸出粗糙的大手,想要帮她理一理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确定干净了,才轻轻拨开那几缕发丝。
他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凉得让人心疼。
“傻丫头……”
林啸天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柔和。
在这个残酷的乱世,在这个充满杀戮的战场上,她是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唯一能让他那颗坚硬的心感到柔软的存在。
“谢谢你。”
林啸天低下头,凑在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玉兰,谢谢你。”
不是陈医生,不是陈同志。
是玉兰。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亲昵和郑重。就像是一个承诺,一旦出口,便是一生。
昏睡中的陈玉兰似乎听到了这个呼唤,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
不知过了多久。
阳光透过洞口的藤蔓,洒在行军床上,带来了一丝暖意。
陈玉兰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还有些昏沉,身体也像散了架一样酸痛。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揉揉太阳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她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林啸天那张刚毅的侧脸。
他就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背靠着石壁,似乎是守了太久,此刻正闭着眼睛打盹。但他的一只手,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大拇指还在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那一瞬间,陈玉兰的心里像是被灌进了一罐蜜糖,甜得有些发颤。
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浓密的眉毛,看他高挺的鼻梁,看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
这个男人,平时像头老虎,凶猛、霸道。但此刻,他安静得像个守财奴,守护着他最珍贵的宝物。
似乎是感觉到了注视,林啸天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林啸天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你醒了?!”
他赶紧松开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那个……我……我去给你倒水!”
“等等。”陈玉兰叫住了他,声音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带着笑意。
“王庚怎么样了?”这是她醒来问的第一句话。
“好着呢!”林啸天转过身,脸上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悦,“刚才吴医生去看过了,腿有知觉,也能吃东西了。现在正在那儿骂娘呢,说麻药劲过了太疼。”
“那就好。”陈玉兰松了一口气,想要坐起来。
“别动!”林啸天一步跨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又把枕头竖起来垫在她身后,“你低血糖,又累脱力了,得躺着。”
陈玉兰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伤员,哪有那么娇气。”
“在我这儿,你比伤员还重要。”林啸天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种暧昧而甜蜜的气息。
林啸天的脸皮厚,这会儿也红到了脖子根。他挠了挠头,干咳一声掩饰尴尬,转身端来一直温在火炉旁的一碗小米粥。
“那个……这是炊事班老马特意给你熬的,放了红枣。赶紧趁热喝了。”
陈玉兰接过碗,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咙流进胃里,也流进了心里。
“啸天。”陈玉兰放下碗,抬起头看着他。
“嗯?”林啸天正准备给她拿咸菜,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手一抖。
“我听到了。”陈玉兰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昏睡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玉兰。”
林啸天的动作僵住了。
他转过身,看着陈玉兰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咳……那个……当时也是急了……”林啸天支支吾吾。
“急了才叫真话。”陈玉兰打断他,眼神变得温柔而认真,“我很喜欢。”
“啊?”
“我说,我喜欢你叫我玉兰。”陈玉兰轻声说道,“以后,没人时候,就这么叫吧。”
林啸天看着她,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比刚才在手术台上还要快。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那个招牌式的憨厚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玉兰。”
他又叫了一遍,这一次,没有了羞涩,只有坚定和温柔。
“快喝粥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嗯。”陈玉兰低下头喝粥,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林啸天重新坐回马扎上,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
洞外,传来了战士们操练的口号声,嘹亮而有力。
“一!二!三!四!”
林啸天觉得,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只要有她在,哪怕是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日子也是甜的。
“对了。”陈玉兰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我们的药真的不多了。王庚这次手术用了大半,接下来怎么办?”
林啸天收起笑容,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药的事,你别操心。我答应过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听说松井一郎最近在临水城建了个新的野战医院,里面全是进口的好药。”
林啸天回头,对着陈玉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正好,咱们铁血大队该去‘进货’了。”
陈玉兰看着他自信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但眼底却满是骄傲。
这才是她的男人,这才是那头永远不知疲倦、永远充满斗志的——青龙山之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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