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公务车卷起一阵尘土,悄无声息地滑走,仿佛从未出现过。
旧书市场的喧嚣重新涌了上来,讨价还价声、翻动旧书的沙沙声,混杂着空气中陈年纸张的霉味,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但林晚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她看着张立新,这个鬓角斑白、笑容温和的老人,刚刚用一张薄薄的备案表,就将一场风暴化解于无形。
他脸上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
他将那张救命的表格仔细折好,放回上衣口袋,拍了拍,然后转向林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吧,丫头,请你喝碗豆汁儿,去去刚才的晦气。”他拿起那个装着改装磁带机的背包,铜钮在阳光下闪过一抹暗光。
林晚跟在他身后,穿过拥挤的人群。
她脑子里还在回响着他那句话:“规则是他们定的,但解释权……可以是我们。”这句话像一颗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她一直以为对抗就是冲撞,是打破规则,但张立新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在规则的缝隙里,用智慧和韧性,为自己开辟一片天地。
“张师傅,那个刘振国……他还会再来吗?”林晚忍不住问。
“会,也不会。”张立新头也不回,声音沉稳,“他今天来,是奉命行事,公事公办。下次再来,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们没犯法,只是让他们觉得麻烦。而对他们那种人来说,麻烦,有时候比犯法更难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们得更快点。这只是缓兵之计。”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大学机房里,周晓雯正对着屏幕,脸色铁青。
她面前的数据库里,“找回爸妈”互助小组的所有音频文件,都被标记上了鲜红的“违规”标签,状态一栏整齐划一地显示着“已下架”。
就在半小时前,她收到了铺天盖地的系统通知,上百个录音文件在短短几分钟内被批量举报,平台的人工审核甚至来不及介入,就被自动审查系统一刀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一行行代码闪过。
她不是束手无策的普通用户,她是这片数字世界的游侠。
很快,她追踪到了举报来源的Ip地址段。
结果让她心头一沉——市教育局内部网络。
这不再是零星的、个人的恶意举报,而是来自官方的、有组织的定点清除。
对方动用了行政级别的网络权限,她没办法从正面攻破这堵高墙。
硬碰硬,只会让整个小组的账号都被封禁。
周晓雯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机房里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声,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荒原。
她不能让那些声音就此消失。
那些声音里,有父亲教儿子骑车时的笑骂,有母亲在厨房里哼唱的跑调小曲,有手术前一家人最后的合影时那句“西瓜甜不甜”。
这些是记忆的锚点,是那些孩子在冰冷的新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校园铃声。
是下课铃。
单调的电子音,日复一日,毫无新意。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声音……声音的载体,不一定非得是音频文件。
她猛地坐直,眼神重新亮起。
她打开一个音频编辑软件,又调出了一份摩尔斯电码的对照表。
她的双手再次在键盘上舞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充满攻击性的代码,而是在进行一种近乎艺术的转译。
她将那些被下架的音频,逐一提取出最核心、最饱含情感的一句话。
然后,她把这些话语转换成摩尔斯电码的“滴”和“答”声。
这还不够。
她又将这些电码的节奏、顿挫,巧妙地嵌入了校园日常使用的几段铃声旋律中。
上课预备铃的节奏被微调,听起来依然是那段熟悉的旋律,但如果用心去分辨,那长短不一的音节,其实在无声地诉说:“你还记得我吗?”放学铃声的尾音被拉长、切分,化作了一句隐秘的叮嘱:“别信他们说的遗忘是福。”
第二天,新的铃声系统在全市几所参与了“情绪优化”试点项目的学校悄然上线。
起初,学生们只是觉得铃声有点奇怪,说不上哪里不对。
直到一个对声音特别敏感的男孩,在课间趴着桌子打盹时,发现伴着铃声入睡,梦里竟然出现了爸爸在手术前带他去游乐园的画面,那张因为大笑而挤出皱纹的脸,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迅速在学生间扩散开来。
他们开始在铃声响起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一切,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
那不再是催促他们上课或放学的信号,而是一段来自过去的秘密通话。
举报者,那位教育局信息科的职员,再次接到了巡查任务。
他以为上次的批量清除已经解决了问题。
当他走进一所试点中学的教学楼时,上课铃响了。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走廊上、教室里,所有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集体闭眼静立,神情肃穆。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那段被改造过的铃声在循环播放。
一声长,三声短,三声长……那单调的电码穿透空气,敲打着他的耳膜。
他一开始还不明白,但那重复的、固执的节奏,像是一把钥匙,撬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把生锈的锁。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接受了“情绪优化”后,变得异常乖巧、沉默寡言的女儿。
她不再哭闹,不再问十万个为什么,像个精致的玩偶。
他曾以为这是治疗的成功。
可就在昨晚,女儿在睡梦中,忽然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
那是她手术后,第一次主动叫他。
巡查员站在走廊中央,听着那段不断重复的电码铃声,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缓缓地蹲下身,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听懂了,那铃声不是在对抗,而是在呼唤。
就在周晓雯用铃声开辟新战场的同时,莫萤的临时安全屋里,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她正在网吧嘈杂的环境音掩护下进行日常维护,屏幕上突然弹出的红色警示框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警报:坐标城西工业区,K - 7号地下中继站信号中断。”
紧接着,一条加密信息传来,是她安插在市局网络里的监控探针发回的:“刘振国带队,突袭K - 7,现场缴获设备超过十台。”
莫萤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K - 7是他们最重要的几个信号中转枢纽之一,负责将城西几个老旧小区的信号汇集、放大、再分发出去。
一旦被破获,不仅会切断一大片区域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设备里存储的缓存数据可能会暴露他们的整个网络结构。
她立刻启动了远程数据销毁程序,试图在警方破解前,将硬盘彻底格式化。
然而,指令发出后,系统却反馈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提示:“目标设备拒绝指令,物理写保护已开启。”
物理写保护?
莫萤愣住了。
那是老掉牙的技术,在如今的电子设备上早已绝迹。
谁会给中继器加装这种东西?
她猛地想到了一个人——张立新。
她想起张师傅改装那些旧收音机时,总喜欢保留一些看似无用的老式开关和旋钮,他说:“最可靠的保险,永远是你能亲手扳动的那一个。”
原来他不仅在终端设备上留了后手,连中继站的核心设备都做了改造。
这个发现让莫萤从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数据销毁不了,意味着设备里的录音片段也还完好无损。
她立刻切换通讯频道,联系上了周晓雯。
“小雯,情况紧急。K - 7被端了,设备在刘振国手里。我需要你把最重要的那段音频——‘小石头’找爸爸的录音,立刻转换成另一种格式。”
“什么格式?”周晓雯的声音有些急促。
“超低频震动信号,”莫萤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张师傅的设备里,除了物理写保护,还有一个共振接收器。理论上,只要有特定频率的微弱震动源靠近,就能激活内部电路,即便在断电断网的状态下。”
这是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
周晓雯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开始工作。
她将那段童声录音“爸爸,我是你儿子,不是新程序”转换成了一段包含了复杂谐波的超低频信号,然后发给了莫萤。
莫萤将这段信号植入一段看似普通的流行音乐中,发布到了一个公开的短视频平台。
做完这一切,她联系了张立新团队里一个负责外勤的年轻人,只说了一句话:“去市局物证保管中心附近,找个地方,用手机循环播放一首叫《晚风》的歌,声音开到最大。”
当晚,市局物证保管中心,一排被查封的设备静静地躺在铁架上,断开了所有电源和网络。
然而,其中一台其貌不扬的机器内部,一个微小的接收器,正从空气中捕捉着由远处手机扬声器传来、经过墙体过滤后变得极其微弱的震动。
震动信号被解码,激活了一段备用电路。
设备内部的存储芯片开始以极低的功耗,向外发射着微弱的电磁脉冲。
这股信号太弱了,弱到任何专业的侦测设备都无法察觉。
三天后,城东七个老旧小区的清晨,许多老人的床头收音机,在没有插电、没有开机的情况下,突然自己亮了起来,发出了轻微的“滋滋”声。
紧接着,一个稚嫩的童声,清晰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爸爸,我是你儿子,不是新程序。”
刘振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
客厅的灯还亮着,他刚上小学的女儿还没睡,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摆弄着一个用纸盒、易拉罐拉环和一副旧耳机做成的简陋“收音机”。
看到他回来,女儿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嘴里哼着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的节奏。
那节奏让刘振国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小雅,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在玩什么?”他走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
“在听悄悄话。”女儿献宝似的举起纸盒。
刘振国皱着眉,接了过来。
他本以为是小孩子的胡闹,但当他把耳机凑到耳边时,却听到了一段微弱但清晰的、由“滴答”声组成的录音。
是摩尔斯电码。
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官,他立刻就辨认了出来。
他一把夺过纸盒,拆开来,里面只有一个最简单的、由一个微型播放器和电池组成的电路。
他立刻将那段录音拷贝到自己的手机里,用专业软件进行破译。
几分钟后,一行白色的文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当看清那行字时,刘振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不是什么孩子的悄悄话,而是一段他自己的录音,来自三年前。
录音里,是他清晰、沉稳的声音:“我同意对患者张伟实施记忆覆盖手术,以消除其重度抑郁症状。本人已了解所有风险,并自愿承担一切后果。签字人,刘振国。”
他浑身开始发抖。
张伟?
他根本不认识一个叫“张伟”的人!
他更不可能为陌生人的手术签下同意书!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冲进书房,打开自己的加密电脑,疯狂地调阅女儿小雅的治疗记录。
在冗长的文件末尾,他找到了“情绪优化”治疗方案的服务供应商——一家他从未听说过的科技公司。
他将公司名字输入企业信息查询系统,几秒钟后,关联公司一栏里,一个熟悉的名字跳了出来——顾氏集团。
顾氏集团……那个在背后推动“情绪优化”项目的庞然大物。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他猛地拉开抽屉,翻出这几周来所有查封“非法广播设备”的行动清单。
他死死盯着报告里附带的“非法广播内容”摘要,那些之前被他视作胡言乱语、煽动人心的内容,此刻在他眼中呈现出全新的含义。
“妈妈,我喜欢画画,你别忘了。”
“老公,我们说好要一起去趟西藏的。”
“爸,我不是你的新程序。”
这些,全都是患者在手术前留下的录音。
他以为自己在维护社会稳定,清除噪音,实际上,他一直在亲手销毁求救信号,抹去一个个家庭最后的记忆。
而他自己,竟然也是这套系统的一部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一个叫“张伟”的陌生人,签下了那份决定性的同意书。
他,也是一个帮凶。
他坐在黑暗的书房里,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明明灭灭,照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
许久,他拿起桌上的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不是来抓人的……我是来找回我女儿的。”
林晚站在城市边缘一座废弃的信号塔下,脚下是龟裂的混凝土基座。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塔架发出阵阵呜咽。
张立新正带着一群志愿者,在给最后一台中继器接线。
他们大多是那些找回了部分记忆的孩子的父母,或是对现状不满的普通市民。
他们沉默而专注,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远处,一个孤独的身影正沿着荒草丛生的小路走来。
是刘振国。
他没有穿警服,只是一身便装,手中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铁箱。
他走到众人面前,将箱子放在地上,打开。
里面装满了被查封的设备,每一台上面都新贴了一张白色标签,上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一行字:“请播放它。”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也没有说这些设备是如何从物证中心“消失”的。
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写的清单,递给张立新。
“这十二个家庭的孩子,都在等他们的声音。”
张立新接过那张写满了地址和名字的纸,看了刘振国一眼。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立新默默地接过箱子,开始和志愿者们一起,将这些曾经的“证物”接入新的广播系统。
林晚看着信号塔上的指示灯,在一片肃穆中,由红转绿,逐一亮起。
她仿佛能听到,那些被压抑、被遗忘的声音,正汇聚成一股强大的电流,即将通过这座沉默已久的铁塔,奔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轻响。
她回头望去,看到一群孩子,正是那些“被优化”过的孩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
他们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粉笔,正蹲在信号塔下的空地上,合力画着一个巨大的耳朵图案。
图案的中央,他们用稚嫩的笔迹写下了一行字:“疼过的人,耳朵最灵。”
林晚的眼眶有些湿润。
她没说话,只是从背包里拿出自己那台小小的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风穿过高耸的塔架,带着无数人的期盼与回响,向着远方无尽的夜色奔去。
夜色渐深,人群陆续散去,只留下设备的低鸣和风声。
林晚没有离开,她蹲在废弃信号塔巨大的混凝土基座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粗糙的表面。
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异常平滑的区域。
她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凑近了看,发现在层层叠叠的涂鸦和风化痕迹之下,似乎刻着一个极其古老的、非文字的图案。
那图案的线条蜿蜒、交错,构成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徽记,在黑暗中,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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