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红炭噼啪爆开一粒火星,落在王贲的青铜甲片上,溅起极小的金斑。
他盯着石桌上新置的汤炉,青铜炉身被烧得泛红,滚沸的羊骨汤裹着乳白泡沫,正着漫过边缘,在案几上洇出深褐水痕。
这算什么宴?蒙毅的玉玦突然撞在铠甲上,清脆声响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
这位上卿指尖摩挲着腰间半块虎符,眉峰压得低低的,当年武王伐纣设太牢宴,高祖会诸侯用九鼎,哪有让陛下守着个破汤炉,自己夹菜的道理?他瞥向嬴轩,目光像淬了冰的剑,六公子这是待客,还是怠慢君父?
嬴轩正在给秦风递涮肉的铜箸,闻言指尖微顿。
他能感觉到身后始皇的目光,像春日融雪后的渭水,看似温和却暗涌力道。
前世他看过太多帝王心术的案例,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这场局,他赌的是始皇对的渴望。
蒙上卿说的是。他转身时笑得清浅,手指虚引汤炉,只是儿臣记得,父皇当年在邯郸街头,与市井百姓围着火盆分食羊汤。
那时候没有太牢,没有九鼎,可羊汤里的暖意,比任何玉馔都烫帖。
案几那头传来轻咳。
嬴政正捏着银箸拨弄汤里的白菜叶,听了这话抬眼,丹凤眼里浮起几分模糊的追忆。
他年轻时在赵国为质,确实蹲在破庙前喝过这样的羊汤,汤里漂着碎葱,碗沿还沾着泥。
那时候他想,若有一日掌了权,定要让天下人都喝上这样热乎的汤。
蒙卿。他突然夹起一片薄得透光的羊肉,在汤里涮了七下,你且尝尝。
蒙毅僵在原地。
王贲的手已经按上剑柄——这成何体统?
君王给臣子夹菜?
可嬴政的目光扫过来时,他喉头动了动,终究接过那片肉。
羊肉裹着辣油,入口先是烫得舌尖发麻,接着是浓醇的肉香撞开味蕾,连带着鼻腔里的腥膻都散了,只余鲜香翻涌。
如何?嬴政又夹了一片自己吃,汤汁顺着下颌滴在玄色龙袍上,他却浑不在意,反而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少年,比你昨日进的鹿肉羹如何?
蒙毅喉结滚动。
他本想贬斥几句,可嘴里的余味实在勾人,连王贲都不自觉凑近汤炉,鼻尖动了动——方才嫌恶的,此刻竟成了勾魂的香。
儿臣让御厨改良了汤底。嬴轩适时添柴,炭盆的红光映得他眼尾发亮,加了蜀地的辣椒、齐鲁的姜,还有南海的海米。
这汤要众人围坐着吃,你夹一筷,我涮一片,热气裹着话头,情谊才烫得久。
嬴政突然放下银箸。
他望着汤炉里翻涌的气泡,像是看见更遥远的东西——咸阳宫的宴席上,臣子们规规矩矩跪坐,说的都是,哪有半分热气?
而此刻,蒙毅的玉玦不再冰冷相撞,王贲的手从剑柄移到了汤勺上,连檐下的麻雀都敢落回窗棂,歪着脑袋看这桌不成体统的宴席。
他突然拍了拍案几,震得汤炉都晃了晃,这宴,朕吃着痛快!
话音未落,秦风端着青瓷茶盏进来。
茶盏未到,一缕清香先钻了众人鼻尖——是新焙的茶,带着雨后山林的清润,混着汤炉的热,直往人肺腑里钻。
这是?嬴政抽了抽鼻子,目光落在茶盏上。
茶盏里浮着几叶蜷曲的青芽,茶汤清得能照见人影,却泛着淡碧的光,像春末的渭水。
碧螺春。嬴轩亲手捧起茶盏,儿臣让江南的茶农试种的新茶。
炒茶时要裹着花瓣,揉捻七次,最后用竹匾在月光下晾一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蒙毅微拧的眉,茶如人,得经点揉搓,才能出真味。
嬴政接过茶盏,先闻了闻,然后小啜一口。
茶汤入口先是清苦,接着回甘漫上舌尖,连方才吃羊肉的腻味都散了。
他望着茶盏里舒展的茶叶,突然笑出声:你这小子,连茶里都藏着道理。
父皇当年说,治天下要像揉面团,太松会散,太紧会硬。嬴轩垂眸,指尖摩挲着案几的纹路,这茶也是,揉得轻了没香气,揉得重了伤茶性。
儿臣想着,若能让天下寒门子弟也喝上这样的茶,读上这样的书......
书院的事。嬴政放下茶盏,目光灼灼,你昨日提的,再细说说。
蒙毅的玉玦突然重重撞在铠甲上。
他望着嬴轩,终于明白这顿火锅、这盏茶,原是层层铺垫的网。
氏族垄断学宫,寒门子弟连竹简都摸不着,这是大秦的隐疾,却没人敢挑破——除了这个总爱穿青衫的六公子。
儿臣想建皇家书院。嬴轩站起身,腰板挺得像咸阳宫前的华表,收的不仅是氏族嫡子,还有织席的孤儿、屠户的儿子、甚至奴隶里识得几个字的。
书院里教算学、匠作、兵法,再派博士编新教材......
教材?王贲突然插话,声音里带着粗粝的震动,用什么刻?
氏族的竹简?他冷笑,一卷《商君书》要砍三亩竹子,寒门子弟卖了身家都买不起!
嬴轩却笑了。
他打了个响指,门外立即跑进个小宦官,捧着个锦盒。
盒盖掀开的瞬间,蒙毅的瞳孔骤缩——那不是竹简,不是木牍,是一叠浅黄的纸,薄得能透见光,摸起来却比绢帛还柔。
这是......嬴政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纸页,便被烫了似的缩回——不是温度,是震撼,何物?
嬴轩拿起一张,轻轻一撕,用树皮、破布、麻头煮烂,抄在竹帘上晒成。他转向王贲,三亩竹子能刻一卷书,三亩破布能造百卷纸。又看向蒙毅,上卿可知,蜀地有个老匠户,儿子识字却买不起竹简,只能在沙盘上练字?
这纸,能让他儿子用墨笔写,用布擦,反复学。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声音。
嬴政捏着纸页的手在抖,他想起去年出巡时见过的穷书生,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字,见了他慌忙用脚抹,说草民的字脏了圣驾。
他突然将纸页按在胸口,像是按着大秦的未来,书院的事,朕准了。
明日让少府拨银,太仆寺选地,你......他盯着嬴轩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你这小子,藏着多少宝贝?
蒙毅的玉玦还在撞着铠甲,这次却撞得急了,撞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嬴政泛红的眼眶,又望着那叠轻薄的纸,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跟着王翦伐楚时,楚军的箭雨里裹着的不是青铜,是从未见过的铁——那时候他也这样,预感到一场风暴要来了。
时辰不早了。嬴轩看了看窗外渐浓的夜色,朝秦风使了个眼色,儿臣让御厨备了醒酒汤,父皇......
不急。嬴政挥了挥手,又夹起一片羊肉,再涮两片。
这汤,比鹿肉羹暖。他转头看向蒙毅,目光里带着几分促狭,蒙卿,你方才说这宴怠慢,现在可还觉得?
蒙毅望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羊肉,喉结动了动。
他本想再反驳几句,可汤炉的热气裹着羊肉香扑在脸上,竟让他想起老家的母亲,冬日里围着火盆给他煮的热汤。
臣......他低头夹起一片肉,臣知错了。
王贲在旁闷笑,震得铠甲都响。
他举起酒爵,朝嬴轩拱了拱:六公子,这汤炉借老臣带回去,明日请老兄弟来尝尝。
嬴轩笑着应下,目光却落在嬴政发间新添的白发上。
前世历史里,这位始皇帝会在明年病逝,可此刻,他眼里的光比咸阳宫的夜明珠还亮。
夜风突然卷起一片纸页,从锦盒里飘出来,打着旋儿落在嬴政脚边。
他弯腰拾起,借着炭光看上面的字——是嬴轩亲手写的《劝学》,笔锋刚劲如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好字。他将纸页小心收进袖中,明日让李斯来,朕要给他看看这纸。
蒙毅的手指在玉玦上掐出红痕。
他知道,李斯那个老狐狸,见了这纸定要跳脚——氏族的竹简是他们的刀,这纸,却是要断他们的刀。
殿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嬴轩望着嬴政微醺的侧脸,心里的算盘敲得响:明日要让沈万三去联系蜀地的纸坊,要让太仆寺的人去量书院的地,还要......
轩儿。嬴政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明日陪朕去上林苑,朕要试试你说的纸,能不能画地图。
儿臣遵旨。嬴轩垂首应下,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他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而他站在风暴眼,手里握着最锋利的刀。
炭盆里的红炭渐渐暗了下去,可汤炉里的水还在滚。
蒙毅望着那团热气,突然想起嬴轩说的——这炉里煮的,哪里是羊肉白菜,分明是大秦的江山,在滚水里翻煮,去了旧腥,添了新香。
(羽轩阁的夜还未深,殿外却有黑影闪过。
赵高缩在廊下,望着窗纸上映出的人影,指尖掐进掌心。
他听见嬴政的笑声穿透窗棂,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了他精心织了十年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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