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雨还在敲着青瓦,草堆里的灾民缩成一团,看着熊心掀开衣襟露出的金器。
这些东西在火光下晃得人眼晕,可没人敢伸手——这年头,平白无故的金子比刀刃还扎人。
“仙人说秦朝气数尽了,”熊心将金器一件件摆上供桌,青铜酒樽、玉璧、连串的金步摇,“这些是楚王陵里的东西,当年项燕将军护着它们躲进深山,如今该拿出来给咱们楚地儿郎用了。”他指尖拂过酒樽上的云纹,声音放得更软,“有这些,咱们能买粮,能造刀,能把那些囤粮的官儿们的粮仓砸开——”
“砸粮仓?”角落里突然响起沙哑的质疑。
说话的是个干瘦老头,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草屑,“上个月张村的小子们去砸县仓,结果被官差砍了脑袋挂城门。你这金器...莫不是从死人身上扒的?”
供桌旁的烛火忽闪,映得熊心丹凤眼微眯。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这些灾民饿了二十三天,早把人性里的警惕磨得比短刀还利。
若不能让他们信“天意”,这些金器反会招来杀身之祸。
“吴兄弟。”
吴广正蹲在灶前拨弄湿柴,听见这声低唤,抬头正撞进熊心递来的眼色。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县府外偷听到的对话——县丞摸着胡子说“等这批粮运到咸阳,陛下的病...”后半句被雨声吞了,但吴广知道,咸阳来的官差已经押着粮车过了庐江渡。
“陈兄弟,”吴广用胳膊肘碰了碰陈胜,目光扫过供桌,“你说...要是有天照应着,这些人是不是就敢了?”
陈胜的短刀还别在腰间,刀鞘上的血已经结成暗褐。
他望着熊心腰间晃动的玉璜,想起老父临终前抓着他手说的“楚王室的玉璜能召来楚地的魂”。
雨顺着庙檐滴在青石板上,叮咚声里,他听见吴广压低的声音:“我有个法子——用半两钱占卜。”
吴广从怀里摸出枚铜钱,铜锈被他搓得发亮,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反秦必胜”。
“当年商汤伐桀,用白狼衔钩示兆;武王伐纣,有赤乌落于王屋。”他捏着铜钱走到供桌前,声音陡然拔高,“要是这钱连抛十次都是正面,那便是老天爷在咱们背上推了把!”
草堆里有了动静。
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直起腰,浑浊的眼睛里浮起光。
老妇攥着熊心给的炊饼,指节发白。
熊心接过铜钱,指腹蹭过“反秦必胜”四个字——这是吴广昨夜在破砖上磨了半宿刻的。
他深吸一口气,雨丝混着灶膛的烟钻进鼻腔,让他想起楚地深山里的祠堂,想起老巫师说“玉璜现世时,要让天下人看见天兆”。
“第一掷!”吴广扯着嗓子喊。
铜钱划出银亮的弧,撞在供桌上“当”地一声。
正面朝上,“半两”二字在火光里清晰得刺眼。
“第二掷!”
又是正面。
草堆里响起抽气声,有个小娃娃从妇人怀里探出头,手指抠着破布衫。
“第三掷!”
正面。
老妇突然跪了下去,炊饼掉在地上,她对着铜钱磕了个头:“老天爷显灵了!”
“第四掷!”
正面。
那个质疑的干瘦老头踉跄着爬起来,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供桌边缘:“这...这是真的?”
“第五掷!”
正面。
年轻力壮的灾民们互相看了看,有人摸向腰间的木棍——那是用来打狗的,如今握得指节发白。
“第六掷!”
正面。
陈胜摸着短刀的手松了,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后颈的凉意变成了热,像有团火在往上窜。
“第七掷!”
铜钱落地时,整个破庙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瓦上的脆响。
正面朝上,“反秦必胜”四个字映着跳动的烛火,像是被烧红的铁烙在众人眼底。
老妇突然哭出了声,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往下淌:“我男人...他上个月饿死前说,要是老天爷睁眼,定要有人替咱们讨公道...”
“公道?”干瘦老头突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官儿们把粮车往咸阳赶,咱们的娃啃树皮!老天爷都发话了,咱们还等个球!”
吴广望着供桌上的铜钱,手心里全是汗。
他转头看向陈胜,发现这汉子的短刀已经拔了一半,刀刃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熊心捏着铜钱的手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庙内的空气变了——原本像块冻硬的糍粑,现在却像被热水泡开了,软乎乎的,带着股要炸的热乎气。
他抬头看向庙外,雨还在下,但云层里似乎有雷光在攒动。
庙外的雷终于炸响,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吴广抹了把脸上的雨,凑到陈胜耳边:“等会你喊‘楚国旗子’,我喊‘开仓分粮’,保准——”
“轰!”
又一声雷,盖过了吴广的话。
熊心望着供桌上的铜钱,第七次正面还在那躺着,像颗烧红的星子。
他知道,这雨,真的要下大了。
第八枚铜钱离手时,熊心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能听见吴广在身后用袖子蹭了蹭发颤的喉咙,那声“第八掷”像根被拉紧的琴弦,在破庙里荡开回音。
铜钱撞在供桌边缘,打着旋儿翻了两圈——正面朝上,“反秦必胜”四个字在烛火里泛着暗红,像滴刚凝的血。
草堆里那个攥炊饼的老妇突然扑过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咚”地响,她布满裂口的手抚过铜钱,眼泪啪嗒啪嗒砸在铜面上:“我家狗剩...要是能看见这天兆,死也闭眼睛了。”她身后的年轻汉子咬着牙把木棍往地上一杵,木棍尖儿戳进泥里三寸:“上个月县丞抽我三鞭子,说‘贱民也配要粮’,今儿个老天爷替我抽他!”
“第九掷!”吴广的嗓门比刚才高了三度,声音里裹着股野火烧山的热。
熊心的手腕已经酸得发木,可他捏着铜钱的指尖还稳——这枚钱他磨了七夜,边缘削得极薄,正面刻着“半两”的那面比背面重了半分,只要抛的时候用巧劲儿,永远落不成反面。
铜钱划出弧光时,他瞥见陈胜摸向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血痂被掌心焐得发软,像块化不开的旧伤。
铜钱落地的瞬间,庙外的雨突然斜了,一道闪电劈在庙后的老槐树上,白光透进破窗,把供桌上的金器照得亮堂堂。
青铜酒樽上的云纹活了似的,在墙上投出蜿蜒的影子。
“正!”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干瘦老头踉跄着跪到熊心脚边,胡子上沾着草屑:“公子,我给您磕个头——我孙子昨天断气前,攥着我的手说‘爷爷,等个带玉璜的贵人’,您腰上那玉璜...和我家传的老画儿上的楚王一样!”
熊心低头,看见老头额角蹭破了皮,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三天前在楚地深山里,老巫师把玉璜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这玩意儿能勾住楚地人心里的魂儿,你得让他们信你是楚王的种。”此刻那些“楚地儿郎”的呼吸喷在他小腿上,带着股子馊了的麦麸味儿,却比任何香烛都烫。
“第十次!”吴广的声音几乎要破音,他偷偷用脚尖勾了勾陈胜的鞋跟——这是他们昨夜在草垛里商量好的暗号,等第十次落地,陈胜要喊“楚国旗子”,他喊“开仓分粮”。
熊心深吸一口气,铜钱离手的刹那,他听见自己心跳盖过了雨声。
铜钱“当”地砸在供桌上,稳稳躺着,正面的“反秦必胜”被烛火烤得发烫,像要烧穿这破庙的天。
全场静了半息,接着炸起山呼海啸般的“反秦必胜”。
老妇把额头贴在地上,泥点溅上她灰白的发;年轻汉子举着木棍转圈儿,木棍梢扫落了梁上的灰;干瘦老头抓着熊心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抠进布纹里:“公子带我们反吧!官儿们把粮车往咸阳赶,咱们的娃啃树皮,老天爷都发话了,咱们还等个球!”
陈胜的短刀“唰”地拔了出来,刀刃映着众人发红的眼:“楚国旗子竖起来!咱们是项燕将军的种,当年他带着楚地儿郎抗秦,今儿个咱们接着抗!”吴广立刻接上,嗓门儿扯得像战鼓:“开仓分粮!官仓里的米够咱们吃三年,砸了仓门,让那些狗官也尝尝饿肚子的滋味!”
熊心望着眼前的人群,忽然想起第一次摸到玉璜时的凉。
那时他缩在深山的破祠堂里,啃着发硬的炊饼,听老巫师说“楚王室的血还没凉透”。
现在这血真的热了,在这些泥腿子的喉咙里烧,在他们攥紧的木棍上烧,在供桌上的金器上烧。
他低头看向掌心里的铜钱,“反秦必胜”四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块烙铁——这哪是铜钱,分明是根捅破天的引信。
人群还在喊,声音撞着庙墙往外涌,混着雨声漫过荒草滩。
熊心摸了摸腰间的玉璜,冰凉的玉贴着发烫的皮肤,让他清醒了些。
他望着供桌上那堆金器——青铜酒樽、玉璧、金步摇,在火光里泛着暖黄的光,像块吸铁石,把所有人的眼神都钉在上面。
“诸位兄弟。”他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沉了三度,“老天爷的兆头有了,楚地的魂儿醒了,可这反秦的刀...得用金器铸,这救命的粮...得用金器换。”他指尖划过酒樽上的云纹,“等明儿个,我带你们去寻楚王陵的暗仓——那里头的金器,够咱们造三千把刀,买三万石粮。”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有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人把木棍攥得更紧。
熊心看着他们发亮的眼睛,慢慢把铜钱收进袖中。
雨还在下,可云层里的雷光已经散了,只剩下庙外老槐树的断枝在风里晃,像根指着天的手指。
他知道,等明儿个太阳升起时,这些泥腿子手里的木棍会变成刀,破庙里的山呼会变成战鼓——而他袖中的铜钱,会是这场火里最旺的那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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