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黄昏来得早，窗外梧桐枝桠挂着薄霜，屋里却暖意融融，铜胎掐丝珐琅炭盆烧得正旺。
沈屹然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批阅公文，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林阖不肯老实待在对面，非要搬张绒面凳子挨着他坐，膝盖碰着膝盖。他手里装模作样捧本书装模作样地在看，看了没两页，脑袋便一点一点往下坠。
“困了就上楼睡。”沈屹然笔尖未停，低声说。
林阖猛地惊醒，揉揉眼睛，把书丢开，索性将下巴搁在他摊开的公文旁：“不看这个了……你念电报给我听。”
沈屹然侧头看他。年轻人穿着银灰色羊绒衫，暖光下眉眼温软，带着点耍赖的娇气。
他放下钢笔，伸手替他捋了捋蹭乱的额发：“都是些枯燥公务，有什么好听。”
“我不管，”林阖抓住他欲收回的手，脸颊贴着他微凉的手背，满足地喟叹，“就喜欢听你说话。”
沈屹然纵容地由他握着，果真拣了份无关紧要的商会通告，用那把低沉稳重的嗓音慢慢念起来。
林阖听着听着，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移到他被灯光柔化的侧脸轮廓，心里那点暖意便同这满室安谧融在一起，发酵出甜软的困意。
他悄悄将身子又歪过去几分，彻底靠住沈屹然的手臂。
念诵声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只是空着的那只手探过来，替他拢了拢滑落的薄毯角。
林阖和沈屹然在这个世界世界过得很幸福，林阖满意沈屹然在小世界变得这么在乎他，沈屹然满意能继续陪着林阖历劫，让他少了很多委屈。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本就因为林阖下界历劫而存在的世界，开始褪色、消散，封存在时间河流里。
沈屹然感到怀中人的重量正在迅速流逝，那种真实的、温暖的触感，一点一点，化作虚无。
最终，怀中人化作了漂浮的光点，那是林阖的神魂碎片，带着一种本能的亲昵与依恋，迟疑地、飘飘悠悠地环绕在沈屹然周围。
光点越聚越多，渐渐勾勒出一个朦胧而熟悉的人形虚影。
面前出现了一个长相艳丽，眼尾上挑，穿着粉色衣衫，白色镶边的，眉眼间都是风情。
终于，积压了整整一个世界的后怕、担忧，以及得知真相时那几乎撕裂神魂的愤怒，猛地冲上了沈屹然的心头。
他几乎是粗暴地伸出手，将那身影狠狠拽入怀中。
“林阖”他的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谁准你自作主张？谁准你擅自剥离神魂，投入这下界来历劫？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万一……”
“万一”之后是什么，他竟说不下去。那后果太沉重，仅仅是设想，都让他神魂俱颤。
林阖太冲动了，他一个没注意，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还好自己还有机会挽回。
他漫长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刻骨的恐惧。他本该厉声斥责，将他牢牢锁在视线里，再不给他任何冒险的机会。
可所有汹涌的怒火，在对上虚影那双清澈的、带着些许委屈和更多依赖的眼睛时，便如同撞上礁石的狂潮，碎成无可奈何的泡沫。
他终是没舍得凶他。
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溢出唇瓣，沈屹然低下头，将前额轻轻抵住虚影的额头，动作珍重得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那灵魂碎片传来的、微弱却熟悉的波动，然后，是一个近乎虚幻的、落在“唇”上的亲吻。没有实体，只有纯粹神念的交融，带着无尽的思念与失而复得的颤栗。
“你可真是……”千言万语，都化成了无可奈何。
林阖一直疯狂地盯着对面的沈屹然，一动不动的，除了眷恋，庆幸，还有一丝心虚。
但被他这般温柔对待，那虚影反而又开始“嚣张”起来。
林阖的原本的心虚在看清沈屹然的一瞬间，所有的不安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果然如此”的得意和理直气壮。
看，他就知道，无论是九重天阙还是碧落黄泉，沈屹然一定会追着他来。
“谁让你惹我生气的，”软糯的声音带着一种蛮不讲理的娇纵，“你可不要跟丢了，不然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其实那强装出来的理直气壮下，掩藏着深深的不安。
他怕，怕沈屹然……真的会找不到他，或者懒得来找他回去。
“一定要把我带回来，”他重复着，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不然……我就怪你”
这倒打一耙的架势，又快把沈屹然给气笑了。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林阖，能在犯了这样的大错之后，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对他提出要求。
可看着眼前这比琉璃更易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的虚影，所有的气恼都化作了绵密的心疼。
他的林阖，为了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心里有他，竟然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把决定自己生死的主动权都交在了他手上。
“好。”沈屹然没有任何犹豫。
他继续用神念细细描摹着虚影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模样更深地刻入灵魂，“我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
顿了顿，他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胁：“等你神魂归位，我们再好好算这笔账。”
林阖的虚影似乎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得明亮起来，像是在偷笑。他知道，这话的意思就是原谅他了。
虚空之中，牵引之力再次传来。林阖的虚影变得越来越淡，那些光点开始挣脱束缚，向着远方无数闪烁的世界光晕飘散。
沈屹然深深凝望着那点点消散的星光，直到最后一粒光点也隐没在黑暗深处。
他不再停留，神念一动，周身泛起磅礴而柔和的神光，锁定着那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灵魂联系，毫不犹豫地追随着林阖神魂的方向，纵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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