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韩王牛马任于潕水寒风中心忧铁甲、鞭策施工队之时，数百里外的汝水中下游，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属于财富与喧嚣的滚烫景象。
秋末的汝水，水位虽降，河面却比夏日更为繁忙。昔日渔舟唱晚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樯橹如林、帆影蔽日的盛况。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满了河道，有高耸的楼船，有灵便的舢板，更多的是装载货物的平底漕船。船帆上绘制着各色徽记：象征齐国盐商的“海岱玄鸟”、代表赵国马商的“奔马踏云”、楚国漆器商的“九头鸟”、甚至还有来自遥远燕国和辽东的“玄豹”、“熊罴”。不同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船体碰撞声、纤夫低沉的号子声，混杂着河水的腥气、货物的气味（香料、皮毛、漆器、粮食），形成一股沸腾的声浪热流，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这一切的中心，便是货值司邓伯玉为了挽回圣眷、倾尽全力在汝阳官窑下游河湾处火速建起的“汝阳瓷市”。说是“市”，更像是一个庞大而功能齐全的贸易综合体。巨大的木制栈桥如同巨兽的肋骨，探入河中，供船只停泊装卸。栈桥后方，是用夯土垫高、铺设了木板的宽阔场地，上面鳞次栉比地搭建着数以百计的棚铺和简易货栈。场地中央，一座高达三层的木楼拔地而起，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檐下悬挂着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韩国汝阳青瓷官市”，这便是邓伯玉坐镇的总控之所。
官市之内，人流摩肩接踵。穿着丝绸锦袍、操着各地口音的大商贾，在随从的簇拥下，矜持地穿梭于各大官铺之间，仔细验看“汝阳青”的成色。官铺的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口齿伶俐，将一件件青瓷小心翼翼地捧出：素雅如玉的茶盏，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瓶，温润光洁的瓷盘，造型别致的执壶……每一件都在特设的透光席棚下，展示着那“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的绝世风华。伙计们的声音带着自豪：
“上品‘雨过天青’釉玉壶春瓶一件！釉色纯正，开片自然，声如磬鸣！作价金五镒，或等值上等齐纨鲁缟百匹！”
“顶级‘千峰翠色’茶盏一套四只！胎薄如纸，迎光透影！一套作价金三镒，或燕地骏马两匹！”报价声引来一片抽气与惊叹。金与帛，马与绢，这些列国间最硬的通货，此刻正围绕着温润的瓷器疯狂涌动。
邓伯玉并未在舒适的官市三楼享受，而是带着几名精干的吏员，亲自巡视在最热闹也最混乱的“番商区”。这里聚集着来自更遥远地域、规模稍小的商人：皮肤黝黑、缠着头巾的南越商人；高鼻深目、穿着翻毛皮袍的天竺胡商；甚至还有来自三韩之地、说着生硬中原话的商人。他们的货物更杂：成捆的兽皮（貂、狐、虎）、色彩艳丽的孔雀尾羽、成箱的香料（胡椒、丁香）、巨大的象牙、粗糙的金砂、甚至还有奇异的宝石和珊瑚。他们带来的随从护卫也更为彪悍，眼神警惕。
“邓公！邓公留步！”一个穿着华丽皮裘、带着浓重三韩口音的商人朴正焕，带着通译，满脸堆笑地拦住了邓伯玉的去路，他身后几个健仆吃力地抬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小商仰慕‘汝阳青’久矣！此次倾尽所有，带来上等海东青貂皮百张！愿换‘千峰翠色’茶盏十套！请邓公务必成全！”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与渴望。
邓伯玉停下脚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箱貂皮。货值司的吏员立刻上前，熟练地翻看皮毛成色，低声在邓伯玉耳边回报。邓伯玉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朴商贾好眼力。‘千峰翠色’乃我汝阳官窑顶级御用之物，产量稀少。十套？呵呵，便是临淄贵人府上，上月也只购得五套而已。” 他话锋一转，带着循循善诱，“不过，本官观朴君诚意十足，又远道而来……这样吧，本官可特批予你五套‘千峰翠色’，再配以十件‘雨过天青’玉壶春瓶，如何？这已是看在你这些上等貂皮的份上，格外破例了。” 他巧妙地抬高了“千峰翠色”的稀缺性，同时捆绑销售了次一级的畅销品。
朴正焕脸上笑容一僵，心中飞快盘算。海东青貂皮在燕赵之地固然价值不菲，但比起眼前这晶莹剔透、风靡列国的“汝阳青”，尤其是那有价无市的“千峰翠色”，似乎……他咬了咬牙，堆起更谄媚的笑容：“邓公高义！只是……小商在平壤的贵人，点名要这‘千峰翠色’……您看，能否再通融两套？小商愿再加十张上等雪狐皮！”
邓伯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沉吟片刻，仿佛下了极大决心：“罢了！看在你主家诚心，也念你远来不易。七套‘千峰翠色’，配十二件‘雨过天青’瓶！这是本官最大权限了！朴商贾，此等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如今定陶黑瓷、鲁国彩陶，可都在拼命压价抢市呢！” 他适时抛出了竞争对手，施加压力。
朴正焕一听“定陶”、“鲁国”，果然脸色一变。他深知那两家是老牌瓷器产地，根基深厚。不再犹豫，猛地一拍大腿：“好！就依邓公！谢邓公成全！” 交易达成，双方皆大欢喜。邓伯玉身后的吏员飞快记录，自有官铺伙计引领朴正焕去提货交割。
邓伯玉继续巡视，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朴正焕的反应印证了他的担忧。一个精明的天竺胡商萨比尔凑了过来，操着流利的雅言，低声道：“邓公，小人刚从定陶过来。那边……放出了风声，要将其‘玄玉’黑瓷的出货量翻倍，价格压低三成！还扬言要断了我们汝阳青瓷北上的陆路商道！鲁国那边也不消停，他们的彩陶据说新得了几种釉色，正四处邀约大商贾品鉴，许以重利。” 萨比尔眼中带着忧虑，“邓公，瓷器虽好，可这销路和价格……怕是要有一场恶战啊。”
邓伯玉脸上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他望向官市外繁忙的河道，那里不仅有满载瓷器出港的韩船，也停泊着悬挂着齐、鲁旗帜、明显是来打探行情的商船。“恶战？” 邓伯玉冷哼一声，声音带着货值司掌舵人的狠厉与算计，“定陶想靠堆量压价？鲁国想玩花样？他们忘了，瓷器这东西，顶尖的精品，从来不是靠便宜取胜的！传我命令！”
“一、官市即日起，严格控制‘千峰翠色’、‘雨过天青’顶级釉色的出货量！每月放出的数量，由我亲自核定！营造稀缺！物以稀为贵！让那些大贵人抢破头去！”
“二、知会新郑宫内厅，按王上之前给的图样，加紧赶制一批特制锦盒！要楠木为胎，内衬丝绒，盒面烫金‘御赐汝阳青’字样！顶级瓷器，必须配上顶级包装！一件好瓷配一个好盒，价格再上浮三成！”
“三、给我们在临淄、邯郸、郢都的坐探加急传讯！让他们不惜重金，收买各国宫廷内侍、宠妃近臣！让‘汝阳青’成为各国宫廷宴会、贵人雅室不可或缺的摆设！把‘非汝阳青，不足显贵’的风气，给本官炒起来！”
“四、联络那些有实力的海商！告诉他们，谁能将‘汝阳青’贩至南越、闽越，乃至更远的番禺、日南，货值司许以独家海贸之利，关税减半！陆路被压？我们就从海上杀出去！让汝阳青的釉光，照遍四海！”
邓伯玉的指令一条条发出，充满了商战的硝烟味。他要用饥饿营销、品牌包装、文化渗透和开辟新航路，来应对定陶、鲁国的价格战和渠道封锁。瓷器之战，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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