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试制工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韩圭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加深的焦虑和时不时的厉声催促。他几乎日日泡在工场，紧盯着每一次实验的细节，对失败的容忍度越来越低。
“为何还是不行？！究竟是沙不对？碱不纯？石灰比例错了？还是火候始终不到位？！”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显得有些尖锐，在闷热的工棚里回荡，让匠人们更加屏息凝神，不敢言语。
公仲锜试图保持冷静：“韩大夫，稍安勿躁。百工之技，非一蹴而就。汝阳官窑今日之成就，亦是历经数代匠人心血。我等另辟蹊径，艰难更甚。唯有耐心试错，详加记录，总能找到关窍。”
话虽如此，但公仲锜自己的眉头也从未舒展过。他比韩圭更清楚技术突破的艰难。那层看似简单的“透明”，仿佛一道天堑，横亘在眼前，无法逾越。失败的样品堆积得越来越多，像一座小山，嘲笑着他们的努力。
在巨大的压力下，整个团队的氛围开始变得诡异。工匠们动作日趋变形，失去了往日那种沉稳专注的匠心，变得急躁而惶恐。管理也开始松懈，原料称量有时不再那么精确，记录有时也会遗漏细节，生怕记下又一次失败而引来斥责。一种绝望和麻木的气氛在蔓延，仿佛大家都在等待一个注定的、失败的结局。
一日下午，又是一轮新的实验。窑炉再次被点燃，烈焰在炉膛内翻滚，发出低沉的轰鸣，将周遭空气灼烤得扭曲起来。负责此次烧制的是一名年轻工匠，连日来的高强度劳作、屡试屡败的挫败感以及韩圭日益急切的催促，像几重枷锁压在他心头，使得他操作时心神恍惚，动作也失了往日的精准。
根据既定的实验流程，助熔的碱料需分次加入。第一次是在原料混合入炉时，加入大部分磨细的土碱粉末。第二次，则是在炉内物料初步熔融、呈现粘稠状态时，视情况补入剩余的少量碱料，以促进完全熔化和澄清。
年轻工匠强打精神，完成了第一次的加碱操作。时间在灼热中缓慢流逝，他透过观测孔紧张地注视着炉内情况，判断着加第二次碱料的时机。汗水浸透了他的麻布短衫，模糊了他的视线。终于，他觉得火候到了，该进行第二次添加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旁盛放细碱粉的陶碗，指尖触及那细腻的粉末。然而，就在他舀起一勺，即将投入观测孔的刹那，精神的一瞬恍惚让他产生了致命的错觉——他误将放在旁边另一个小陶碟里的、色泽相近但价格昂贵得多、原本准备用于另一组对比实验的精盐，当成了那勺需要补入的碱料！
手腕一抖，那撮晶莹的盐粒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那锅炽热粘稠、正在艰难向玻璃态转化的熔融物之中！
“嗤——”
一声极轻微、几乎被炉火轰鸣淹没的声响传出，或许还伴有极其细微的气泡逸出。年轻工匠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看清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那个精盐碟子，顿时魂飞魄散！
“盐！是盐！我加了盐！”他内心疯狂呐喊，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
完了！全完了！精盐昂贵且从未列入配方，这次实验不仅注定失败，还浪费了珍贵物料，更是犯下了巨大的操作失误！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僵在原地，浑身发冷。他想补救，却不知如何下手，炉内高温让他根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巨大的恐慌和侥幸心理交织之下，他最终选择了沉默，怀揣着巨大的不安，硬着头皮继续完成了后续的烧制流程，但内心已彻底被绝望吞噬。他只盼着这次失误能混在无数次失败中不被发现，或许能侥幸蒙混过关。
烧制结束后，窑炉依照规程缓慢冷却。工匠们打开窑门，看到的景象似乎与往日并无太大不同：熔融物与坩埚壁依旧黏连，颜色晦暗，整体看上去仍是一团失败的狼藉。众人沉默地摇着头， 早已习以为常。那犯错的年轻工匠更是心跳如鼓锤，趁着无人注意，手脚麻利地将那一炉他认为“彻底失败”的、掺杂了精盐的残次品连同坩埚碎片，胡乱铲起，迅速丢弃在工场角落那越堆越高的废料堆中，企图掩盖自己那一次致命的“手滑”。然后，他怀揣着巨大的忐忑，度日如年地等待着或许会到来的查问，一夜未能安眠。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一名老工匠例行清理废料，准备将昨日失败的残渣运出去丢弃。当他用铁锹翻动那堆废料时，一抹异样的光泽吸引了他的注意。在灰黑色的碎块和凝固的熔渣中，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物体，颜色深暗，但……似乎有些不同。
他好奇地捡起来，用手擦去表面的灰烬。那物体入手冰凉，质地似乎比之前的失败品要致密。他对着初升的朝阳，下意识地举起它——刹那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阳光穿透了那物体的一部分，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微的半透明状！虽然整体颜色仍偏深，带着明显的绿色杂质，但这确实是……透光的！不再是完全不透光的石头或陶瓷！
“透…透了！它透了！”老工匠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几乎破了音。
这声惊呼立刻引来了工棚内的其他人。匠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争相传看那块奇迹般的“废料”。没错，虽然丑陋，虽然充满气泡和杂质，但它确实拥有了透明度！这是突破性的进展！
消息飞速报给了韩圭和公仲锜。两人闻讯，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实验场。
韩圭几乎是抢过那块微微透明的绿色疙瘩，他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对着光反复查看，那抹微弱却真实的透光性，如同阴霾中射下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郁和焦虑！
“快！查！是哪一炉？用了什么配方？火候如何？”韩圭连声催促，声音因兴奋而发紧。
工匠们慌忙翻找实验记录。然而，记录本上关于昨天那炉实验的记载，却语焉不详。因为当时操作工匠的心虚和管理的松懈，许多细节被刻意模糊或遗漏了。特别是关于最后加入的“碱料”，只简单记为“加入碱料若干”，根本没有记录那致命的“错误”——误加入了精盐，更没有记录加入的量！
“混账！”韩圭得知记录缺失，勃然大怒，“如此关键之时，记录竟如此潦草！何人当值？！”
公仲锜相对冷静得多，他拿起那块半透明的样品，仔细审视其断面和内含物，沉吟道：“韩大夫息怒。虽记录不全，然实物在此，便是最大线索。观此物，透光虽微，然质地已与往日失败品大不相同。色泽泛绿，应是含铜铁杂质所致，此乃常情。关键或许在于……某种我们未曾尝试过的添加物，或者某种特殊的工艺条件。”
他转向惶恐的工匠们，目光扫过：“昨日最后几炉实验，是谁负责？可曾有何异常？任何细微不同，皆需报来！”
在公仲锜沉稳的追问和韩圭迫人的目光下，那名犯错的年轻工匠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交代了误将精盐当作碱料加入的经过。
“盐？！”韩圭和公仲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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