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新郑，白日的暑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而潮湿的暖意。宫墙内的树木枝叶繁茂，在渐沉的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蝉鸣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宫苑深处一种异样的宁静。韩国宫室不似齐楚那般极尽雕琢，在暮色中更显出一种朴拙和威严。
后宫主殿内，烛火早已点燃，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奢华陈设间的、某种小心翼翼的氛围。韩王后赵姝，身着符合身份的深色礼服，领着一众后妃，早已在此静候。她们衣着华丽，环佩微鸣，却无人敢大声喧哗，目光皆低垂或望向殿门方向，等待着君主的到来。
当韩王牛马任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众人齐齐敛衽行礼。他并未穿着朝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脸上带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与思索。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了夫人赵姝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那是才八个月大的公子韩立。牛马任走过去，从赵姝手中接过幼子。小家伙被裹在精致的丝绸里，脸蛋红扑扑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但似乎没什么精神，显得有些慵懒。
牛马任笨拙地逗弄着他，用手指轻轻碰触他柔软的脸颊，发出一些简单的声音。小韩立起初还咿咿呀呀地回应几下，但很快，眼皮就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抵不过浓浓的睡意，在父亲怀里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看着怀中迅速入睡的幼子，牛马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温情与无奈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还给赵姝，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谨慎。
“看来寡人还不如摇篮曲有用。”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一屁股坐在殿内主座之上，身体微微后靠，仿佛要卸去一日的重负。
直到这时，他似乎才有暇仔细打量堂下这些名义上属于他的女人们。目光所及，环肥燕瘦，高矮不一，肤色亦有深浅，有些目光低顺，有些则带着些许好奇或紧张偷偷窥视着他。她们中的许多面孔，对他而言甚至还是陌生的。这些都是来自各国、各部族“友谊”的象征，是政治棋盘上的活棋子。
赵姝将熟睡的孩子交给乳母，趋前几步，轻声向韩王汇报后宫事宜，语气平稳而克制：“禀大王，托大王洪福，宫中近来先后有七八位妹妹诊出喜脉。其中，姬良人身子最重，产期就在下月。另外，鲁国、中山国、卫国的使臣日前又送来一批……女子，共计百余人，已暂时安置于西偏殿，等候大王示下。”
牛马任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随意地摆摆手，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些新来的女子方向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嗯，知道了。人数既多，一切规矩照旧，由夫人妥善安排便是。务必确保有孕者起居安宁，无使纷扰。”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喜怒，更像是在分配资源和管理库存。赵姝恭敬应下：“臣妾遵命。”
这时，牛马任的目光转向了侍立在殿门附近、似乎有事禀报的宫内厅主事韩圭。他招了招手，示意韩圭近前。
“韩圭。”
“臣在。”
“宫内厅接下来有一件事要办。”牛马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殿内，让原本有些松弛的气氛重新变得凝肃起来，“要在宫内选址，筹建一座‘内学堂’。”
“内学堂？”韩圭略微一怔，这个名称颇为新鲜。
“对。”牛马任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明确而具体，“此学堂，非为对外，专为宫内之人开设。凡适龄之王子、公主、宫室少年，宫中女官、侍女，乃至机敏可造之内侍太监，皆需入学受教！”
此言一出，不仅韩圭，连殿下的后妃们中也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骚动。王子公主读书是天经地义，但宫女太监也要一同上学？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牛马任仿佛没有察觉到那些细微的反应，继续说道：“教学之内容，不可仅限于诗书礼乐、女德妇功那些老套东西。需文武兼修，理实并重！既要教书识字，明史知礼，亦要讲授算学、格物等理工知识，甚至可粗浅涉猎舆地、农桑、兵械之理。王子公主需学，宫女太监亦需知晓！一体教学，无分贵贱，在学问面前，皆为学生，不允许搞特殊化！”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韩圭：“教材编纂，教师遴选，由你宫内厅牵头，与鸣皋书院、乃至即将成立的王室理术学院商议办理。要编出适合初学、由浅入深、注重实用之课本。告诉那些教师，在宫内学堂，只问学业深浅，不论出身尊卑。学得好的，宫女可升迁女官，内侍可获重用；即使王子公主若学业懈怠，一样要受罚！此事，需尽快拿出章程，秋季便要尝试开课。”
韩圭心中巨震。大王此举，意在从根本上提升王室乃至宫廷服务人员的整体素养，打破知识的垄断，其眼光之长远，再次超越时代。他立刻躬身领命：“臣，谨遵王命！必尽心竭力，办好内学堂！”
牛马任交代完这桩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也不再看韩圭和赵姝，目光在堂下那些女子中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了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位身量颇高、肤色微深、在众多莺莺燕燕中显得有几分英气的女子，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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