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微微向前倾身,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近得几乎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银针,字字清晰,针针见血:“这一石三鸟,既办了事,又削了他人,还肥了自己。高明,真是高明。”他顿了顿,舌尖仿佛玩味着接下来的词句,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冰冷的嘲讽,“在下……真是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佩服”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碾磨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刺。
热风卷着沙尘,从宫墙深处呼啸而来,吹得人衣袂翻飞。韩圭停下了原本欲行的脚步,脸上那副惯有的、如同面具般焊死的温和微笑,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对方那浸透毒液的话语只是夏日里一阵无关紧要的蝉鸣。他甚至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指尖细致地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宽大袖口。那袖口上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在烈日下流转变幻,时而黯淡,时而刺目。他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仿佛在从事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典,指尖拂过细腻的丝绸,掸着那上面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微尘。
他抬眼,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投向脸色已明显有些不自然的陈默,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在讨论今日是否会有雷雨:“陈大夫说的话,真是越来越深奥了。”他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在下愚钝,实在听不懂其中玄机。无论是营建新都,还是修筑宛城堡垒,桩桩件件,不都是为了大王的江山社稷,为了我韩国的万世基业吗?耗费无数钱粮,动员万千民夫,所为者何?无非是巩固边防,彰显国威。哪来的什么手段,”他话音轻轻一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陈默紧绷的下颌,“又哪来的什么鸟呢?陈大夫言重了,这等猜度,实在有负圣心,亦寒了为国奔波者之心。”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陈默,望向宫门外那一片被烈日疯狂蒸腾、以致景物都扭曲模糊的广场。热浪在地面上升腾滚动,远处的车马行人如同在水中晃动倒影。韩圭似是无限感慨般轻声补充道,声音里揉入一丝极淡、若有若无的叹息,像是一缕抓不住的烟:“只是,陈大夫啊,”这称呼被他叫得意味深长,“这锅里的饭,说到底也就这么多。米粒有限,炊烟仅此一柱。想吃上一口的人,却从来不少,而且越来越多。饥肠辘辘,眼睛自然发绿。总不能只让一两个人顿顿吃饱喝足,珍馐美馔,却让其他干活出力、奔波劳碌的人,都饿着肚子眼巴巴看着吧?闻得到肉香,却舔不到一点油星。时间久了,肚子里的饥火烧起来,可是要出大乱子的。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陈默,那双眼睛依旧弯着,含着那永不褪去的笑意,却深邃得如同寒夜,让人完全看不透其下翻涌着何种波澜:“饭,总要分锅吃的,不是吗?”他像是提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既要让人做事,总得让人也有些想头。一点甜头,一丝盼头,才是驱使驴子拉磨的那根胡萝卜。光靠鞭子,是走不长远的。陈大夫是聪明人,掌管房产司,经手项目无数,银钱如流水,物料似山积,这里面的道理,权衡、分寸、利害牵扯,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才对。”他的话像是点拨,像是提醒,又像是一把柔软的刀子,轻轻抵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进行着无声的衡量与敲打。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着陈默微一颔首,幅度恰到好处,既不失礼数,也绝无过多热情,仿佛刚才进行的只是一场关于膳食用度的无关闲谈。然后,他便绕过僵在原地、脸色青红交加的陈默,步履从容,径直朝着宫门外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走去。那马车装饰毫不起眼,通体黝黑,唯有车厢四角包着加固的铜件,闪着沉甸甸的暗光,显出一种异常坚固沉稳的气质。他的身影在炽热晃动的空气中渐行渐远,轮廓模糊,最终被那深邃的车厢入口所吞噬。
车门轻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陈默盯着那辆马车,它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滚烫的石板地,发出单调的辘辘声,驶离宫门,汇入街巷的车流之中。他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假笑,终于在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不见的瞬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块冰冷的湿布骤然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迅速弥漫开来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阴霾,眼底深处翻涌着羞愤与暴怒。
韩圭那番“分锅吃饭”的言论,在他耳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那不仅仅是点拨,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警告,甚至带着一丝如同对待乞儿般的施舍意味!他韩圭算什么?不过是大王脚下一条得宠的猢狲,竟敢如此折辱于他!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锥心刺骨的屈辱,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这怒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找不到即刻发泄的出口。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胸膛剧烈起伏,袖中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宫墙下的阴影短暂地庇护着他,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冰冷寒气。直到一名心腹属官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凑近前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大夫,我们……接下来?”
陈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是从万丈冰窟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决绝的狠意:“去!”他猛地吐出这个字,吓了属官一跳,“立刻给我仔细地查!动用一切人手,所有埋下的钉子,所有的关系网,给我掘地三尺!”他几乎是在嘶吼,但声音却被压制成一种可怕的耳语,“查清楚!宛城那些临河的、最抢手的期地券,这几个月到底都经过谁的手,最终卖给了哪些人!每一张券的来历、每一次转手的记录、最终买主的背景底细,哪怕是他韩圭七姑八姨的外甥女的相好,也给我挖出来!我就不信,他韩圭真能只手遮天,做得天衣无缝,半点痕迹不留!他吃肉,连汤都不让别人喝,还想把锅都端走?休想!”
“是!”属官被他语气中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与杀机惊得心胆俱裂,不敢有丝毫怠慢,迅速躬身领命,如同逃避猛兽般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外交错的人流和令人窒息的光线中。
陈默最后剜了一眼韩圭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阴鸷得能滴出毒液。他猛地一甩袖袍,宽大的袍袖在空中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仿佛要将所有无形的羞辱和愤怒就此甩脱。他不再走向自己管辖的房产司衙门,而是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那里是几位同样身居要职、且近来对韩圭权势日益膨胀流露出不安的同僚官署所在——快步走去。脚步迅疾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要将地上的金砖踏碎。
心中的那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冰冷而尖锐:韩圭!你以为靠着大王宠信,就能独揽大权,为所欲为,把我们所有人都当成你棋盘上随意摆弄、吃干抹净的棋子?你妄想!你想关起门来独享盛宴?我偏要砸了你的锅,掀了你的桌子!咱们走着瞧!这朝堂之上的风,从来就不会只照着一处吹!今日之辱,我陈默必百倍奉还!
宫檐之下,一只嘶鸣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寒蝉,可能是力竭,可能是再也无法承受这无尽无休、仿佛要融化一切的酷热,突然从浓密的枝叶间坠落,“啪”地一声轻响,摔在滚烫得能烙饼的金砖地面上,翅膀碎裂,细弱的足肢无助地挣扎着划动了几下,最终彻底静止,不再动弹。那小小的、刚刚还喧嚣不已的黑色躯体,很快被炙烤得蜷曲起来,失去了最后一丝水分。
朝会虽散,余音犹在。而这场围绕权力、金钱与土地的巨大博弈,却如同这盛夏疯狂滋长的毒藤,才刚刚开始真正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新郑王宫的每一片琉璃瓦下,每一道朱红门缝之内,蔓延至整个韩国官僚体系的每一条细微脉络之中。更多的风波、更剧烈的较量,已在暗处汹涌澎湃,蓄势待发。那滚烫的空气里,不仅弥漫着尘土与花香,更充满了无声的硝烟与铁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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