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秋雨的余威渐歇，由倾盆之势转为绵密淅沥，敲打在明德殿高耸的琉璃瓦上，声音不再如万马奔腾般激烈，却更似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预示着动荡之夜的尾声，却也提醒着余波未平。那笼罩了整夜、纹理狰狞如兽腹的糙面云，终于开始缓慢地消散、移动，如同败退的军团，将一片被洗涤过的、墨蓝近黑的天幕逐渐显露出来，低垂欲坠，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及殿宇的飞檐。殿内，燃烧了整夜的巨烛已显疲态，火光摇曳不定，在韩王牛马任年轻却已刻满疲惫与冷厉的脸庞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使得他的表情愈发显得高深莫测，阴晴难辨。
重臣们——左相商鞅带着变法者的深思与决绝，枢密使段干带着武人的凝重，宫内令韩圭带着文官的审慎——都已领命退出。空旷的偏殿内，只剩下御座上的韩王，以及侍立角落、如同背景般无声无息的小火者们，还有那依旧跪伏在冰冷金砖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小宫女于翠。
方才那场决定数人命运、甚至可能影响国策走向的激烈案件审理，似乎抽干了殿内所有的声音和热气，只留下一片死寂，与殿外渐弱的雨声形成诡异的对比。韩王闭着眼，背靠御座，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穿越三载，他早已习惯了这时代的权谋与杀伐，但每一次直面这般赤裸裸的丑陋与背叛，尤其是发生在他视为私属的后宫，仍会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厌恶。商鞅的变法触及旧贵族利益，边关的征战关乎国土存亡，那些是明刀明枪的较量；而后宫这些蛆虫般的阴谋，却更令人恶心，如同华丽的锦袍下爬满了虱子。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垒尽数排出。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小的、依旧保持着跪伏姿势的身影。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逃亡、殿前对峙、御前控诉，于翠的体力与精神显然都已透支到了极限，此刻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若非细微的颤抖，几乎让人以为她已昏死过去。
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韩王坚硬的心湖中漾起一圈涟漪，但旋即消失无踪。他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秩序，是忠诚，是能将这污秽不堪的后宫暂时梳理干净的“自己人”。于翠，这个身份低微、无依无靠、与旧势力有着血仇的宫女，恰恰成了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起来吧。”韩王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示意身边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小火者：“小高子，扶她起来。”
那名唤作小高子的小火者连忙躬身应诺，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于翠搀扶起来。于翠双腿早已麻木，几乎无法站立，全靠小高子支撑才勉强没有摔倒。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韩王注视着她，目光沉静如水，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殿中：“于翠，今日若非你心存忠义，冒死揭发，张励、方青这等盘踞宫闱、欺上瞒下的毒瘤，不知还要滋长到何时，祸害到何等地步！你，有功于社稷。”
他略一停顿，观察着于翠的反应。只见她瞳孔微微聚焦，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寡人赏罚分明。”韩王继续道，语气斩钉截铁，“少府侍中之职，掌管王室印玺、宫闱部分用度、器物，地位紧要，以往多为宦官把持。从今日起，这个位置，由你来担任！”
此言一出，不仅于翠惊呆了，连搀扶着她的小火者小高子，以及殿内其他侍立的小火者，都险些控制不住惊呼出声！宫女担任侍中？这可是闻所未闻！打破了延续数百年的内廷规制！这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任命！
韩王不顾（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这潜在的惊骇，继续说道：“于美人不幸罹难，其子韩旭，年幼失怙，孤苦无依。以后，就由你来抚养，你要视若己出。你们也不必再回那晦气的兰蔻阁了。明德殿后方，原侍中方青所居的院子，以后就赐予你二人居住。”
这接连的恩赏，如同重锤，砸得于翠头晕目眩。从必死的逃奴，到掌管宫苑的侍中，再到王子养母，居住高等院落……这命运的逆转太过剧烈，让她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韩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森然的警告：“于翠，你给寡人听清楚了！寡人赋予你权柄，是让你整顿宫闱，涤荡污浊！待新的俸禄改革方案施行，后宫用度发放，你需严格遵照新制，若有差池，或再发生如今日这般让寡人颜面尽失、让王室蒙羞之事，寡人唯你是问！到时，新账旧账一起算！”
于翠浑身一颤，瞬间从巨大的惊喜（或者说惊恐）中清醒过来。她明白，这并非单纯的恩赏，更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挣扎着推开小高子的搀扶，想要再次跪倒谢恩，却被韩王用眼神制止。
“好了，虚礼就免了。”韩王摆了摆手，目光转向一旁的小高子，“小高子。”
“小…小人在！”小高子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你今日侍立有功，机敏可用。侍人辛安的位置，以后由你接替。好好当差，莫要步了前人的后尘。”
小高子喜出望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大王隆恩！小人一定尽心竭力，粉身碎骨以报大王！”
“都退下吧。”韩王挥了挥手，显露出疲惫之态。
于翠和小高子再次谢恩，相互扶持着，步履蹒跚地退出了明德殿。当他们踏出那扇沉重的殿门时，雨已几乎完全停了，东方天际，透出了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漫长而黑暗的夜晚，终于即将过去。
于翠和小高子离去后，韩王并未立刻休息。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殿门口，负手而立，望着殿前广场上正在禁军监督下、垂头丧气被分批押走的那些内竖，以及被雨水冲刷后依旧一片狼藉的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湿土、草木残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一场席卷后宫的风暴，看似在他雷霆万钧的手段下暂时平息。主犯下狱，人事更迭，甚至借机推动了俸禄改革的决心。但韩王深知，这绝不仅仅是结束。削弱盘根错节的宦官势力，其背后的利益网络绝非张励、方青几人；俸禄改革更是触动无数人奶酪的深水炸弹，前方的阻力可想而知。就如同前世一位巨人的那句名言，“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及灵魂还难，但别无选择。”
深宫幽邃，一时的死寂绝非风平浪静，而是更大风暴酝酿前的短暂窒息。于翠被韩王擢升为少府侍中，这道石破天惊的王命，如同一块千斤巨石，被狠狠投入后宫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之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近乎滔天的巨浪，其冲击力以明德殿为中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宫苑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扩散。
就在于翠本人尚且沉浸在那场御前对峙的虚脱与恍惚之中，被两名闻讯后几乎是连滚爬爬赶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谄媚惶恐的年长宫女，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胳膊，小心翼翼搀扶向明德殿后方那处原本属于权势熏天的侍中方青的宽敞院落时，关于这场剧变的窃窃私语，早已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借着廊庑下的穿堂风，钻过每一扇雕花窗棂，渗透进每一处看似紧闭的宫门之后。
“听……听说了吗？兰蔻阁！那个于翠！就是那个跟着于美人的、平日里闷不吭声的丫头！”一个在浆洗处管事的嬷嬷，压低了嗓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对着身边交好的采办公公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活见鬼般的惊悸，“她非但没被张励那帮人弄死，竟然……竟然一步登天，被大王亲口任命为少府侍中了！正儿八经的官身！我的老天爷！”
那采办公公手里的拂尘差点掉在地上，下巴惊得几乎要脱臼：“侍……侍中？你莫不是听差了？她一个宫女，无根无基，还是戴罪之身……这……这韩国开国百年，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祖宗规矩还要不要了？”
“千真万确！王命当场下达！如今她已不是宫女，是于侍中了！”嬷嬷的声音带着颤音，仿佛在诉说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不止如此！大王还让她亲自抚养于美人生下的那位小公子，更是将方青那老贼经营了十几年的院落，直接赐给她住了！”
“方侍中的院子？！”采办公公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那张励、辛安，还有方侍中他们……”
“完了，全完了！”嬷嬷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当场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卫拿下，投入狱中！听说大王下了严旨，要宫内厅和郎中令联手，彻查到底，揪出所有同党！这回，可不是罢官夺职就能了事的，怕是要……血流成河啊！”
类似的对话，在尚衣局、在御膳房、在各宫各殿的耳房、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以各种版本疯狂流传。震惊、嫉妒、恐惧、茫然、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后宫此刻最真实的图景。
一些原本依附于方青、张励势力的中下层宦官和女官，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拼命回想自己是否曾得罪过于翠，或是在于美人落魄时有过落井下石之举，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与新贵的“于侍中”攀上关系，哪怕只是混个脸熟。
而那些长期被方青一派压制、或与之有旧怨的，则暗自窃喜，仿佛看到了翻身的机会，开始积极打探于翠的喜好、背景，盘算着如何投靠。
更多底层的、默默无闻的宫人，则在震惊之余，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希望。一个宫女，竟能凭借告发逆案而获得如此殊荣？那是否意味着，这森严的等级壁垒，并非完全不可撼动？大王推动的所谓“俸禄改革”，以后不发米帛改发钱钞，虽然让人心下惴惴，不知是福是祸，但或许……这真的会是一个改变的契机？毕竟，以往层层克扣，实物发放到他们手中早已所剩无几，若真能按时足额拿到银钱，日子总会好过些吧？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谁知道这改革会不会又成了新的盘剥借口？
且不说后宫各处如何暗潮涌动，于翠此刻，已被搀扶到了那座她曾经连靠近都需要低头屏息的院落前。一夜的秋雨洗刷过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顽强地、彻底地撕裂了天际厚重的铅灰色云层，金黄色的光芒如同天神投下的利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明亮，泼洒下来。光芒照亮了庭院檐角精致的吻兽，照亮了光洁如镜的石阶，也照亮了跪在院中、黑压压一片的奴婢们惶恐不安的脸。
“恭迎侍中！”齐刷刷的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和敬畏。这些奴婢，其中不乏昔日需要于翠仰视、甚至曾给过她白眼和刁难的“高阶”宫人，此刻全都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不敢直视这位新主子的容颜。
于翠停下脚步，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看着眼前这座陌生而极尽华丽的庭院，朱漆大门洞开，隐约可见里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是她过去在兰蔻阁那个狭小偏院里无法想象的宽敞与气派。再回头望去，远处，明德殿的巍峨轮廓在晨曦中显得愈发庄严、肃穆，那是决定她命运、也刚刚赋予她全新身份的权力核心。
一时间，百感交集。
恐惧如影随形。她深知，自己此刻站得越高，就越成为众矢之的。方青、张励的党羽绝未清除干净，后宫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她，揣摩着，嫉妒着，或许正谋划着如何将她这个“异类”拉下马来，甚至置于死地。大王的赏识，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护体，也可能引来更猛烈的攻击。
茫然充斥心间。从昨夜决意赴死告御状，到此刻突然被推上侍中的高位，这巨大的身份转换来得太快太猛烈，让她措手不及。她熟悉的是如何做一个小心翼翼的宫女，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掌管部分宫务的侍中。前方的路该如何走？如何应对各方势力的试探与倾轧？如何抚养好小公子？这一切，都如同迷雾般笼罩在前方。
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权力感，却也悄然从心底滋生。这种被人敬畏、不再任人宰割的感觉，是真实的，带着一种陌生的诱惑。她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也有能力……去影响一些事情了。但这感觉旋即被更强烈的空虚和悲伤淹没。于美人含冤而死，她拼上性命换来的这个结果，美人却再也看不到了。这所谓的“荣耀”，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同这宫墙缝隙里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却阴差阳错，被命运的狂风卷起，硬生生砸进了这深宫血雨腥风的核心，真的掀起了一场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巨变。大王的赏识和利用是清晰的，她是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旧势力、推行新政的刀。刀够锋利，自然有用；可若卷了刃，或者伤及持刀人自身，又会是什么下场？
站在这看似荣耀的起点，阳光温暖了身体，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前方更深不可测的漩涡和更沉重的压力。这把刀，能否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活下去，并且，完成那位心思深沉的韩王所赋予的期望？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和阳光味道的清冷空气，努力挺直了因一夜折磨而几乎散架的脊梁，对跪伏的众人轻声道：“都起来吧。”
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院落。一个新的时代，对于翠而言，对于这座古老的韩国王宫而言，似乎就在这复杂难言的晨曦中，悄然开启了序幕，而未来的每一步，都必将步步惊心。
而此刻，依旧站在明德殿门口的韩王牛马任，则迎着初升的朝阳，微微眯起了眼睛。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穿越三年，他如同一个闯入精密棋局的异数，不断落子，触动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与规则。商鞅的变法是在挑战旧贵族的世袭特权，如今的俸禄改革和后宫清洗，则是在挑战庞大的官僚体系与宦官集团的既得利益。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可能引来反噬。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但他没有退路，唯有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不容置疑的王权，勇往直前。这新郑王宫的清晨，看似平静，却已注定无法回到从前。一场更深层次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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