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泸州城被一层薄薄的、带着江畔水汽的夜雾笼罩着。原本属于当地蛮酋的那座依山而建、占据着城中最高处的宏伟宅邸,如今门口悬挂起了泸州太守府的牌匾,成为了章夫的官邸兼居所。此刻,这座融合了蛮族粗犷风格与中原营造技艺的府邸内,灯火通明,宛如黑暗山城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宴会设在大堂。为了这场重要的接待,章夫特意命人仔细打扫布置过。地上铺上了从北方带来的、绣着繁复纹样的厚实毡毯,勉强掩盖了原本粗糙的石板地面;漆案擦得光亮,上面摆放着精美的青铜酒器与食器,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甚至连墙壁上也悬挂起了几幅中原风格的字画,试图营造出熟悉的礼仪氛围。然而,空气中依然隐约残留着一种难以彻底驱散的、异样的气息——那是混合了某种本地特有的、带着辛辣味的草药、陈旧木料、以及前任主人可能使用的、如今已无法辨识的香料的味道,无声地提醒着在场每一位宾客,这座宅邸易主未久,征服的痕迹尚未被时光完全磨平。
宾主分列左右而坐,按照军中简化了的礼制,倒也少了许多繁琐的虚礼。在座的除了章夫、尉驷等泸州核心将领,便是姬屯及其麾下的几名高级军官。烛火跳跃,将人们晃动的影子投在那些描绘着中原山水或瑞兽的屏风上,与建筑本身粗大的、雕刻着陌生图腾的梁柱形成一种奇异的交融。
身为东道主,章夫率先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樽,起身向主客姬屯敬酒。他面容沉毅,声音清晰而恳切:姬屯将军,鲁武卒自入川南以来,连战连捷,兵锋所指,群蛮披靡,为我汉中军扫清侧翼,牵制大量夷兵,功不可没!今日将军不辞辛劳,亲临我这简陋的泸州城,实在是蓬荜生辉!章某谨代表泸州上下将士,敬将军一杯,聊表地主之谊! 他的话语在宽敞的大堂内回荡,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
姬屯年约二旬,身形魁梧挺拔,即使坐在那里,也如半截铁塔般稳当。他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华贵戎装,但眉宇间那股沙场磨砺出的煞气却难以掩盖。闻言,他哈哈一笑,声若洪钟,震得案几上的杯盏似乎都微微颤动,也举杯起身:章太守过谦了!谁不知汉中军自入巴蜀以来,一直是韩国攻坚克难的主力,功勋卓着!尤其是这泸州之战,他目光扫过在座的泸州将领,语气加重,贵部正面强攻,伤亡颇大,硬是啃下了这块最硬的骨头,才让我鲁武卒能沿着江岸,如入无人之境,轻松完成邓都督布置的侧击包抄任务。说起来,是我姬屯和鲁武卒的弟兄们,要感谢汉中军弟兄们的牺牲和血战才是! 他话语豪爽,捧高了对方,也点明了自己部队的机动性和战果,目光锐利,显然并非不通世故的莽夫。他顿了顿,将杯中那略显浑浊的当地米酒一饮而尽,随即大手一挥,语气变得更加慷慨激昂:为此,为表敬意,也权当是慰劳苦战的汉中军弟兄,我姬屯做主,从此次俘获中,拨出五千战俘,赠与章太守!希望这些奴工,能助太守与诸位将军早日将这泸州,建成韩国稳固的西南屏藩!
五千战俘! 这个数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在在座的泸州将领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不少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热切与兴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各家名下那大片亟待开垦的荒地有了着落,意味着规划中的坞堡可以加速营建,意味着庄园的产出有望大增,意味着他们在这片新土地上的根基将更加稳固!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开一种对财富和力量增长的渴望。
章夫心中也是重重一跳,这礼物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他面上却迅速露出恰到好处的推辞之色,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姬屯公子此言太过厚重!远来是客,我泸州尚未有像样的厚礼奉上,怎能反让公子如此破费?这……这让我等如何敢当? 他刻意用了这个更显亲近与敬意的称呼,巧妙地拉近着彼此的距离,同时将姿态放低。
这时,一直静观其变、坐在章夫下首的尉驷适时地开口了。他笑容可掬,圆胖的脸上带着商人般的精明与和善,语气圆滑地打着圆场:太守,姬屯公子一片赤诚,体恤我军艰辛,若是我们再三坚辞,反倒显得生分见外了,也辜负了公子美意。 他话锋一转,看向姬屯,不如这样,公子慷慨,赠我泸州以急需的人力,解我等燃眉之急。我泸州虽僻处边陲,也不能让公子和鲁武卒的弟兄们空手而归,寒了朋友的心。如今公子大军远征在外,深入不毛,后勤补给线漫长,压力想必不小。我泸州别的不敢说,新近收获的粮秣、城中匠坊打造的军械,还算有些富余。我等愿回赠公子百镒黄金,以充军资;外加三千石上好军粮,五百套精制铁甲、环首刀,略表寸心,也为鲁武卒的弟兄们尽一份绵薄之力,助公子再建新功!望公子万勿推辞,笑纳才是!
军粮和精良的武器则是鲁武卒持续作战、保持战斗力的命脉所在。用这些前线亟需的物资来交换战俘,双方各取所需,互利互惠,面子上也好看。
姬屯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自然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与后方少府那些锱铢必较、手续繁琐、效率低下的太监和文官打交道,哪有与这些同为武将、深知前线疾苦和实际需求的同僚做交易来得痛快、实惠、直接?他心中已然意动,但面上却故作沉吟,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漆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权衡利弊。这……尉州尉太客气了,如此厚赠,姬屯受之有愧啊。只是…… 他拖长了语调,眉头微皱,我部此番俘获虽众,然此类赠与若开先例,各部皆来攀比,恐怕……军需官那里也不好交代啊。 他巧妙地抛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顾虑,实则是为进一步讨价还价或明确规则留出空间。
章夫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接过话头,将交易推向更具体、更制度化的层面:姬屯公子放心,规矩我们懂,绝不能令公子为难。这五千战俘,就按尉州尉方才所言,以金帛粮械相易,公平交易,绝不让公子和鲁武卒的弟兄们吃亏。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郑重,而且,章某窃以为,此非一锤子买卖。我意,你我双方可订立一个简单的协议:日后,凡我泸州五卫所需之奴工,皆优先向公子所部购买,价格按市价浮动,绝不让公子吃亏。结算方式亦可灵活,可以是粮秣、军械、药材,甚至是未来我等庄园出产的漆、麻、桐油等本地特产,保证比公子与少府交易更为便捷、有利,省去中间诸多盘剥与拖延!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等于为姬屯部开辟了一个稳定、可靠、且能直接高效补充各类军需物资的后勤渠道,其长期价值,远超过一次性变现的金钱。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姬屯。一个能绕过繁琐官僚体系、直接与对接的供给线,对远征在外的主将而言,意义非凡。他不再,脸上绽开爽朗的笑容,举起侍从重新斟满的酒杯,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堂:章太守、尉州尉,快人快语,谋划周全,够爽快!既然如此,姬屯若再要推辞,便是不识抬举,辜负二位的美意与苦心安排了!好!就依二位所言!为了我鲁武卒与泸州诸卫的长久情谊,为了你我并肩作战之谊,更为了我们的拓土大业,干了此杯!
为将军贺!为公子贺!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照着每一张或兴奋、或满意、或算计的脸庞。一场围绕着这种特殊商品的长期贸易协议,就在这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间达成了。它巧妙地绕开了王权直接控制的、效率低下的少府系统,建立了一种基于边军将领之间共同利益和实际需求的、心照不宣的潜规则。鲁武卒借此获得了持续、便捷的后勤保障,减少了被后方掣肘的风险;泸州诸卫则获得了一个相对稳定、优先的奴隶来源,足以维系其庄园经济的运转和迅猛扩张。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结成了更紧密的利益同盟。
宴会的气氛顿时达到了高潮,劝酒声、谈笑声、行令声不绝于耳。将领们高声谈论着不久前战场上的惊险搏杀,交流着管理庄园、驱使奴工、辨别土质的心得,憧憬着家族人丁兴旺、田连阡陌的未来景象。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浓烈香气、男人们身上散发的汗味与皮革味,以及一种对财富、土地和权力赤裸裸而炽热的渴望。
酒至半酣,兴致勃勃的章夫、尉驷与姬屯甚至挪动座位,凑在一起,就奴隶的质量标准(如年龄区间、性别比例、健康状况、有无伤残)、具体的交付地点与时间、运输途中的安全保障与损耗约定等细节,进行了深入而务实的,其认真与专注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在沙盘前筹划一场关键的战役。烛光将他们凑在一起的身影放大,投在墙壁上,仿佛巨人在密谋。
直到夜深,月过中天,府外雾气渐浓,这场宾主尽欢的宴会才在浓浓的醉意与满足的氛围中散去。亲自送走心满意足的姬屯一行后,章夫脸上那层应酬的醉意迅速褪去,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沉毅。他并未立刻休息,而是不动声色地召集了尚未离开的尉驷等几位绝对核心的将领,重新回到略显狼藉、但灯火依旧通明的大堂。
亲兵悄然掩上厚重的厅门,隔绝了外面的夜寒与嘈杂。摇曳的烛光下,残余的酒气与食物的味道混合着,章夫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如今也即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部下,声音低沉而有力:今晚之事,诸位都看到了,也参与了。我们这些为将者,依托军功和王恩,自家的庄园坞堡,总算有了眉目,可以逐步经营起来,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沉重,目光也变得深邃,但是,切莫忘了那些战死沙场、埋骨他乡的弟兄!
他环视众人,看到他们脸上也露出了肃穆之色,才继续道:他们同样用性命,用血肉,换来了大王授田的资格!他们的家小,或许还在故乡苦苦等待消息,或者正拖儿带女,奔波在赶来这蛮荒之地的险途上。他们名下的那些庄园,很多还只是地图上的一块标记,不能就这么一直荒芜下去!那是他们,用血,为我们,也为他们自己的家族,换来的最后根基!是我们对死者,也是对那些孤儿寡母,欠下的债!
众将默然,纷纷沉重地点头,空气中弥漫起一种超越个人利益的袍泽之情与责任感。
章夫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声音清晰而决断:姬屯赠与的这五千战俘,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的庄园,各家暂且再克服一下困难,勒紧裤腰带,多辛苦一下自家的部曲和现有的奴工。先将这批奴隶,优先分配给那些阵亡将士名下的小庄园!在他们老家的继承人抵达之前,由各卫所统一派出可靠之人管理,或者由相邻的、信得过的同袍暂时代为经营,务必先把这些庄园给我拾掇起来,春耕播种,一刻也不能耽误!要让土地产出粮食,要让庄园的烟囱冒起炊烟,运转起来!这不仅是为了告慰英灵,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更是为了稳定军心,凝聚士气!要让现在活着的、还在为我们,为我们拼杀的每一个弟兄都看清楚,就算他们不幸战死了,大王和上官,也绝不会辜负他们用命换来的家业!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将军高义! 尉驷率先拱手,由衷地赞叹,脸上露出敬佩之色。其他将领也纷纷动容,出声附和。这个决定,不仅仅体现了深厚的袍泽情谊和对牺牲者的抚恤,更是在构建和强化一个基于共同利益、命运与荣誉的新兴军事贵族集团内部的凝聚力与向心力。他们今天可以帮助阵亡的同伴维护产业,使其不至湮灭;明天当他们自己遭遇不测时,他们的家族和辛苦创下的产业,相信也会得到集团内部同样的庇护与扶持。这种相互的义务、道义和保障,正是此类军事贵族集团得以在残酷环境中维系、传承并壮大的关键基石之一。
章夫点了点头,对众人的反应感到满意,最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强调:此事,关乎军心稳定,关乎我泸州根本,更关乎我等武人的信义!尉州尉!
末将在! 尉驷肃然起身。
此事由你亲自督办,制定细则,分派名额,监督执行,务必落实到位,尽快让奴隶到位,田地种上庄稼! 章夫的目光锐利如刀,传令各卫所,哪个敢克扣、挪用、怠慢这批指定分配给阵亡弟兄的奴隶,以致田地荒芜者,无论职位高低,一经查实,定按军法严惩不贷!
诺!末将遵命!必不负将军重托! 尉驷凛然应命,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大堂中格外清晰。
夜色更深了,太守府内的灯火次第熄灭。但在这片被征服的川南大地上,无数个类似章夫庄园的坞堡工地上,或许还闪烁着火光;在那些刚刚分配了奴隶、属于阵亡者的田庄里,或许还有监工在呵斥驱策。一种新的秩序,一种建立在剑与犁、自由民与奴隶、军事贵族与依附民基础上的秩序,正在这暮春的夜色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决心,野蛮而顽强地生长着。
韩国的国运,也与这些军事贵族的庄园命运,已经深深地捆绑在了一起,在这片肥沃而潮湿的土地上,扎下了带着血与泥的根。而维系这一切运转的血液,正是那似乎永远也无法满足的、对奴隶劳动力的巨大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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