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字斟句酌、将账目疑云暗藏于宫规请教之中的折子，经由永寿宫掌事太监按制呈递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一连数日未有回音。宫中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晨钟暮鼓，晨省昏定，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永寿宫的海棠花渐渐谢了，枝头长出嫩绿的新叶，春意愈发浓郁，却化不开我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虑。
我依旧每日埋首于那些似乎永远也核对不完的账册之中，神色平静，仿佛那折子只是例行公事。挽月偶尔会担忧地看我一眼，欲言又止，我只作不知。我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急躁或期盼的神情，都可能落入暗中窥探的眼睛里。端嫔那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的告诫，言犹在耳。
贤妃和德妃那边，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偶尔在晨省时问及宫务核查进度，我也只恭敬回禀“正在逐一核对，尚未发现明显疏漏”，将那些惊心动魄的发现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她们闻言，也只是淡淡颔首，不再深究，眼神中却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后宫这潭水，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暗流湍急，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某种平衡，等待着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就在我几乎以为那份折子已被皇帝搁置，或根本未能领会其中深意时，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我正坐在窗下临帖静心，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规整的脚步声。挽月快步进来通报：“娘娘，太医院的陈太医来了，说是奉旨请平安脉。”
陈太医？奉旨？我的心微微一跳。自我晋位婉嫔，按例确有太医定期请脉，但往日来的多是寻常医士，且少有“奉旨”之说。陈太医身份特殊，他此刻前来，绝不仅仅是请脉那么简单。
“快请。”我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襟。
片刻，陈太医提着药箱躬身而入。他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须发斑白，目光平和，只是今日眉宇间似乎比往常更添了几分凝重。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药童，低眉顺眼，手中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盖着明黄色的绸缎。
“微臣参见婉嫔娘娘。”陈太医依礼参拜。
“陈太医不必多礼。”我虚扶一下，示意看座。
陈太医谢座后，先是依例请脉，手指搭在我的腕上，凝神细诊了片刻，方缓声道：“娘娘脉象平稳，只是略显思虑过度，以致心脉稍弱，需安心静养，切忌劳神。” 他的话平平无奇，眼神却似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了然，顺着他的话道：“有劳太医费心。近日核查宫务，琐事繁杂，确是有些耗神。”
陈太医点点头，话锋一转：“皇上关怀娘娘凤体，特命微臣带来一些安神补气的药材，望娘娘善加调理。” 说着，他示意身后的小药童将托盘呈上。
挽月上前接过托盘。陈太医起身，亲自揭开明黄绸缎，只见托盘内并非寻常的草药包，而是几个精致的白玉小瓷瓶和一只紫砂药盅。
“此乃太医院秘制的‘宁心丸’和‘益气膏’，温水送服即可。这药盅内是臣根据娘娘体质调配的安神茶，每日煎服一剂，有助眠安神之效。”陈太医一一指点着，语气平缓，但当他拿起那只紫砂药盅时，指尖似乎在其底部微微停顿了一下，才轻轻放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感激道：“臣妾谢皇上隆恩，有劳陈太医辛苦。”
“娘娘言重了，此乃微臣本分。”陈太医躬身道，“若无他事，微臣先行告退。药材用法已告知挽月姑娘，娘娘按方调理即可。”说罢，他便带着药童行礼退出了殿外。
殿内恢复了安静。我让挽月将药材仔细收好，目光却久久落在那只看似普通的紫砂药盅上。陈太医方才那一下停顿，绝非无意。这药盅……另有玄机？
待到殿内只剩我与挽月二人，我才低声道：“挽月，把药盅拿来我看看。”
挽月依言取来药盅。这药盅造型古朴，紫砂质地细腻，并无任何纹饰，与宫中常见的药具并无二致。我接过药盅，入手微沉，仔细端详。盅身严丝合缝，唯有底部……我翻转药盅，发现其底足并非实心，而是中空一圈，形成一个浅浅的凹槽。凹槽内，似乎……藏着一卷极细的纸卷！
我的心猛地一跳！果然如此！陈太医冒险前来，真正的目的，是传递消息！
我强压住激动，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纸捻出。纸卷薄如蝉翼，展开后，上面是两行极其细密、却清晰有力的小楷，那笔迹……我曾在那本《古今诗萃》的梅花印记旁见过类似的加深墨色，是皇帝的笔迹！
“账目已悉，静观其变。药石安神，宜深居简出。待风浪起，顺势而为。”
短短二十余字，却如同惊雷，在我心中炸响！皇帝果然收到了我的折子，并且完全读懂了我隐藏在请教之下的真实信息！“账目已悉”，意味着他已知晓内务府的贪腐疑云；“静观其变”，是让我按兵不动，不要打草惊蛇；“药石安神，宜深居简出”，表面是关怀，实则是命令我暂时低调，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而最后一句“待风浪起，顺势而为”，则预示着皇帝已有部署，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掀起一场整顿风波，而我的角色，是在风波中提供关键助力！
这不是赏赐，这是指令！是皇帝将我正式纳入他棋局的核心指令！他通过陈太医这条绝对可靠的暗线，绕开了所有明面上的耳目，将下一步的行动方略传递给了我。这份信任与重视，远超晋位赐居，但也意味着，我将承担更大的风险。
“娘娘，怎么了？”挽月见我神色有异，担忧地问。
我将纸卷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无事。皇上赏药，是体恤我们辛苦。从今日起，非必要不出永寿宫，对外只称我需静心调理，宫务核查也暂缓一二，若有问起，便说需仔细斟酌章程。”
挽月虽不明就里，但见我神色凝重，立刻点头应下：“奴婢明白。”
我将那小小的纸卷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却如同点燃了一团火。皇帝让我“静观其变”，说明他早已察觉内务府的弊端，甚至可能掌握了比我所知更确凿的证据。他隐忍不发，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或许是要将柳家余孽一网打尽，或许是要借机整顿整个内务府系统。而我，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点燃这根导火索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严格遵循皇帝的暗示，称病静养，深居简出。晨省时也刻意显得精神不济，言语寡淡。对宫务核查的进度，只以“体弱需缓”为由拖延。贤妃德妃派人问过两次，见我确实面色苍白（连日忧思，加之刻意少食，倒也并非全然假装），便也不再催促，只嘱咐好生休养。永寿宫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仿佛又回到了西偏殿时的光景。
然而，在这表面的沉寂之下，我的目光却时刻关注着宫中的风吹草动。我让挽月借着去内务府领份例或太医院取药的机会，留意各处的动静，尤其是与账目中所涉炭敬、修缮、采购等相关司局的异常情况。
果然，不过七八日，挽月便带回了一些零碎却耐人寻味的消息：内务府广储司掌管库房的一个姓李的管事太监，前几日夜里吃酒跌伤了腿，告假休养了；营造司那边，几个专司采购的小太监近日被调去了偏僻的皇陵工地；而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个曾在账册上签押可疑的、住在永寿宫邻近宫苑的低位选侍，前两日竟“突发急症”，暴病身亡了！
这些消息看似互不关联，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皇帝动手了！他在悄无声息地剪除羽翼，清理痕迹！那暴毙的选侍，恐怕就是灭口！这一切，都发生在我递上折子、接到密谕之后！
我坐在窗边，喝着那盅带着清苦药香的安神茶，指尖冰凉。皇帝所谓的“风浪”，恐怕远比我想象的更为猛烈和血腥。而我这条看似已靠岸的小舟，实则已被系在了即将迎击惊涛骇浪的巨舰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窗外，乌云渐聚，天色暗沉，一场春雨似乎即将来临。紫禁城的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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