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冬日来得迅猛，十月初，第一场雪便覆盖了城头。雪花在北风中狂舞，将天地染成肃杀的白色。校场上，新兵的操练却未因严寒停止，呼出的白气在冻红的脸上凝结成霜，但无人抱怨——野狐岭的英灵碑就在校场东侧，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都护府内，炭火烧得正旺。沈锦凰站在巨大的北境沙盘前，赵霆、卢湛分立两侧，十余位将领肃立堂下。额角的伤已经愈合，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为她清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凛冽。
“一个月。”沈锦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格外清晰，“腊月二十前，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打垮秃发叱罗，至少让他这个冬天无力南侵。第二，让北境的根基，牢固到即使我暂时离开，也不会动摇分毫。”
她拾起一支红漆小旗，点在沙盘上的鹰嘴渡。
“秃发叱罗想从这里渡河，我们偏不让他如愿。”沈锦凰的目光扫过众将，“赵霆。”
“末将在！”赵霆踏前一步，甲胄轻响。
“三日内，集结龙骧、虎贲、飞骑三营，共计一万五千人。你亲自率领，秘密移防至鹰嘴渡上游二十里的葫芦口。”
将领中有人吸气——葫芦口地势险要，但冬季风雪极大，驻军困难。
沈锦凰不理会疑虑，继续道：“到葫芦口后，每日派小股部队在冰面活动，做出准备渡河北上的假象。但真正的主力，隐蔽待命。”
她又拿起一支黑旗，点在鹰嘴渡下游十里处的老鸦滩。
“卢湛。”
卢湛单臂抱拳：“属下在。”
“你的伤还需将养，不必上前线。但我要你在三日内，从龙城工匠营抽调好手，携带火药、铁蒺藜、猛火油，秘密前往老鸦滩。任务只有一个——”沈锦凰顿了顿，“在河冰最厚处，凿出三条宽一丈、深两尺的冰槽，以薄木板覆盖，撒上浮雪，做成陷阱。记住，要做得像自然冰裂。”
卢湛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意图：“大都护是想……诱敌半渡而击？”
“不止。”沈锦凰嘴角微扬，那笑意却无半分暖意，“秃发叱罗狡诈，未必会中埋伏。所以，我们还要给他一个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指向沙盘上黑水河北岸一处标记：“这里是秃发叱罗的冬营。斥候回报，他囤积了今冬大半粮草于此。赵霆在葫芦口佯动，秃发叱罗必会调兵防备，冬营守备自然空虚。”
一名年轻将领忍不住问：“大都护，我军主力在葫芦口，如何偷袭冬营？”
沈锦凰看向他，这是北庭书院第一批学子中表现优异、被她破格提拔的参军，名叫陈平。
“问得好。”沈锦凰颔首，“所以，偷袭冬营的，不是我们。”
她走到堂中，展开一幅更详细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北戎各部势力的分布。
“秃发叱罗与秃发乌孤的矛盾，北戎皆知。若此时，有人告诉秃发乌孤——秃发叱罗的冬营防备空虚，且藏有从秃发乌孤部族抢来的战利品……”
陈平恍然大悟：“借刀杀人！”
“是驱狼斗虎。”沈锦凰纠正道，“卢湛，你手下那位懂戎语的猊卫，可以派去北戎了。记住，消息要‘无意间’泄露给秃发乌孤的心腹。事成之后，立刻撤回，不留痕迹。”
部署完毕，将领们各自领命而去。沈锦凰独留赵霆与卢湛。
“军事上如此安排，但北境的根基，不止在战场。”沈锦凰走回案前，取出三份文书，“赵霆，你负责军事，但龙城防务不可松懈。我离镇期间，由你暂代大都护军事职掌。这些是新拟的冬防条令，包括城墙巡守、烽燧联络、雪地作战操典，三日内下发各营。”
赵霆郑重接过：“末将领命。只是……大都护真要去京城？”
“圣旨已下，王爷也来信催促，不得不去。”沈锦凰神色平静，“但去之前，我要让太皇太后知道，北境不是她想动就能动的。”
她转向卢湛：“你的任务最重。三件事：第一，北庭书院第一批学子，已有十七人通过考核，全部编入都护府各曹历练，你亲自带他们。第二，盐铁转运司的账目，在我离镇前必须彻底清查，凡有贪墨渎职，无论何人，一律严惩。第三——”
沈锦凰取出一枚铜印，递给卢湛。
“这是北境商会会长印信。我已召集龙城、云中、朔方三郡二十七家大商贾，三日后在都护府议事。我要成立‘北境商盟’，凡加入者，享榷场优先权、官府采购优先权，但必须遵守三条：一，不得囤积居奇；二，不得与北戎走私；三，每年利润的一成，必须投入北境书院、医馆、道路修建。你主持此事。”
卢湛握紧铜印，独臂微微颤抖：“大都护这是……要在离开前，将北境的经济命脉也纳入掌控？”
“不只是掌控，是让它成为北境的一部分。”沈锦凰望向窗外飘雪，“商人重利，但若利益与北境绑定，他们就是最好的守护者。我要让太皇太后明白，她即便调走我，也调不走整个北境。”
五日后，黑水河北岸。
秃发乌孤的大帐内，炭火熊熊。这位败军之将比半年前苍老了许多，眼中血丝密布。他看着跪在帐中的心腹，声音嘶哑：“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心腹低声道，“是我们安插在秃发叱罗冬营的探子拼死传出。冬营只有两千老弱守军，粮草堆积如山。而且……探子说，看到了我们部族的图腾旗，就堆在仓库角落！”
秃发乌孤猛地站起，打翻了酒碗。半年前龙城之败，他的精锐损失大半，部族牛羊被秃发叱罗以“战败问责”为由掠走三成。这是奇耻大辱！
“秃发叱罗的主力呢？”
“正在葫芦口对岸与周军对峙。周军似要渡河，秃发叱罗已调集三万大军前往阻截。”
帐内沉默片刻，秃发乌孤眼中闪过狠厉：“传令，集结我部所有能战之士，八千骑兵，今夜出发。目标——秃发叱罗冬营！”
“可是大汗那边……”心腹迟疑。
“大汗？”秃发乌孤冷笑，“秃发叱罗屡战无功，损兵折将，大汗早就不满。我夺回冬营，是为部族讨还公道，大汗只会嘉奖！”
当夜，八千铁骑冒着风雪，直扑冬营。
几乎同时，葫芦口南岸。
赵霆站在临时搭起的望楼上，看着对岸北戎营地的灯火移动。斥候来报：“将军，北戎主力已向葫芦口方向集结，至少三万人！”
赵霆点头：“传令，全军偃旗息鼓，不得生火，违令者斩。明晨之前，不许有任何动静。”
他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是秃发叱罗冬营所在。算算时间，秃发乌孤应该快到了。
次日黎明，黑水河北岸火光冲天。
秃发乌孤的八千骑兵如狼群般突入冬营，守军猝不及防，仓促抵抗。战斗持续两个时辰，冬营陷落。当秃发乌孤冲进仓库，看着堆积如山的粮草时，仰天狂笑。
然而笑声未落，大地震动！
地平线上，秃发叱罗的王旗出现！他亲率两万精骑，如黑色风暴般席卷而来！
“秃发乌孤！你敢反叛！”秃发叱罗的怒吼响彻雪原。
原来，秃发叱罗昨夜接到密报，称周军主力仍在龙城，葫芦口只是疑兵。他立刻意识到中计，留下部分兵力监视葫芦口，亲率主力回援冬营，正撞上秃发乌孤！
“中计了！”秃发乌孤脸色惨白，但此刻已无退路，“儿郎们，杀出去！”
北戎内战，在冰天雪地中爆发。两万对八千，秃发叱罗虽占优势，但秃发乌孤部做困兽之斗，战斗异常惨烈。
葫芦口南岸，赵霆接到了斥候急报。
“将军！北戎内战已起！秃发叱罗与秃发乌孤部在冬营激战！”
赵霆眼中精光爆射：“时机到了！传令，全军渡河！”
一万五千周军如出闸猛虎，踏冰过河！留守葫芦口对岸的北戎部队仅五千人，见周军主力杀到，军心大乱，稍作抵抗便溃散而逃。
赵霆不追溃兵，直扑冬营战场。
当周军的玄色旗帜出现在战场边缘时，激战中的北戎两部同时惊骇。秃发叱罗当机立断：“撤！往北撤！”
但秃发乌孤部已被周军截断退路，陷入两面夹击。战斗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黄昏时分，雪地被鲜血染红。秃发乌孤战死，部众溃散。秃发叱罗虽率主力逃脱，但冬营粮草尽毁，折损兵马过万。这个冬天，他已无力南侵。
龙城都护府，捷报传来时，沈锦凰正在接见商贾。
她放下战报，看向堂下二十七位北境巨贾，声音平静：“北戎内战，秃发乌孤部覆灭，秃发叱罗元气大伤。这个冬天，北境安稳了。”
商贾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有震撼。
沈锦凰举起酒杯：“北境安稳，商路通畅。这杯酒，敬北境商盟成立，也敬——”她顿了顿，“敬战死的将士，和活着的我们。”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窗外，雪还在下。但沈锦凰知道，北境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而她，也该准备南下了——去会一会那座繁华帝都里的，另一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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