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带来的关于刺史府可能与北齐暗中往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萧玄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但这波澜很快便被冰冷的理智压下。眼下缺乏直接证据,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他将那卷看似普通的货物账目交给墨九,令其设法核查其中是否暗藏玄机,同时加大对刺史府方向的暗中监视力度。
然而,北境的风云变幻从不等人。
就在“隐鳞”初步运转、开始像触角般小心翼翼探向淮州城的各个角落时,一条来自边境暗线的紧急情报,通过墨九之手,呈到了萧玄面前。
情报极其简短:“北齐三支大型商队获批入境,目的地邺城,疑携异常货。”
落款是墨九早年布下的一枚闲子——一个在北齐边关担任文书小吏的南梁遗民之后,代号“灰雀”。此人位置不高,但偶尔能接触到一些通关文书,因其身份清白且从不主动打探,反而能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三支大型商队?同时获批去邺城?”萧玄看着绢条,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邺城是北齐边境重镇,但并非最大的商贸集散地。在这个北齐大军压境、边境气氛剑拔弩张的敏感时刻,突然有三支大型商队获准南下邺城,本身就透着古怪。所谓“异常货”,更是引人遐想。
“主上,是否要拦截查探?”墨九肃立一旁,眼中精光闪动。他深知,这很可能是一条大鱼。
萧玄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边境关卡是北齐的地盘,强行拦截风险太大,容易暴露‘灰雀’。让他们进来。”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略显粗糙的淮州及周边地域图。
“他们要去邺城,必经之路是……”他的手指沿着官道移动,最终点在了一处名为“黑风峡”的地方。“这里。地势险要,峡谷两侧林木茂密,便于设伏。更重要的是,此地距淮州一日路程,处于三方势力模糊地带,出了事,北齐一时也查不清源头。”
“主上英明。”墨九立刻领会,“属下这就带人前去布置!”
“不,”萧玄再次否决,“你目标太大,需坐镇淮州,整合暗卫,监控城内动向。这次,让‘隐鳞’去。”
墨九微微一怔:“隐鳞?他们训练时日尚短,只怕……”
“雏鹰总要离巢。”萧玄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实战是最好的磨刀石。你负责制定详细计划,提供必要支援。执行,交给他们。我会亲自压阵。”
“是!”墨九不再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计划迅速制定。目标是截获商队可能携带的密信或特殊物品,而非杀人越货,要求快、准、隐,一击即走,绝不纠缠。
“隐鳞”十二人尽数出动,这是他们成立以来的第一次集体任务,兴奋与紧张交织。根据墨九提供的商队规模、护卫力量、行进路线和时间,“隐鳞”分成了三组:观察组(负责前期侦察、确定目标商队)、行动组(负责潜入、窃取)、支援组(负责制造混乱、断后撤离)。
萧玄则如同幽灵般,远远坠在后方,既是督战,也是最后的保险。
两日后,黑风峡。
北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峡谷,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枯黄的草木在风中剧烈摇摆。
观察组的成员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峡谷两侧陡峭岩壁的缝隙或枯树之后,借助墨九提供的简陋千里镜(单筒望远镜),死死盯着官道的尽头。
“来了!”代号“夜枭”的前哨探压低声音,通过模仿鸟叫发出了信号。
只见官道尽头,烟尘扬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缓缓出现。数十辆骡马车组成长队,货物堆得老高,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护卫的骑兵约有三十余人,服饰各异,看似普通的佣兵,但行进间队列整齐,眼神锐利,不时扫视两侧山崖,显是训练有素。
“是第三支商队,‘隆昌号’。”观察组确认了目标。根据“灰雀”提供的名单和暗记,这支商队嫌疑最大。
商队缓缓进入峡谷,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和骡马的响鼻声在峡谷中回荡。
行动组四人,代号“泥鳅”、“壁虎”、“瘦猴”、“影娘”(两名哑女之一),早已利用地形悄然潜至峡谷中段一处拐弯的视觉死角。这里路面相对狭窄,且有一块巨大的崩落岩石作为掩护。
“行动!”担任临时指挥的“泥鳅”打了个手势。
“瘦猴”如同灵猴般窜出,手中弹弓疾射!几颗包裹着刺鼻药粉的泥丸精准地打在队伍中间几匹骡马的鼻子上!
顿时,受惊的骡马嘶鸣起来,开始胡乱冲撞,队伍瞬间陷入混乱!
“怎么回事?!”
“稳住牲口!”
“有埋伏?!警戒!”
护卫们大声呼喝,试图控制局面,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队伍中部。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
“壁虎”和“影娘”如同两道轻烟,从巨石后闪出,目标直指队伍后方一辆看起来最普通、护卫却下意识靠得最近的马车!那是墨九根据经验判断最可能运送重要物品的车辆!
“壁虎”速度极快,手中匕首寒光一闪,悄无声息地割断了固定车后油布的绳索。早已观察好情况的“影娘”手指如电,探入油布缝隙,精准地摸到了一个藏在货物夹层中的、毫不起眼的竹筒!
得手!
两人毫不贪功,触之即走,身影一闪,便再次没入岩石之后。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时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撤!”泥鳅低喝。
支援组同时行动!他们在峡谷另一端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混合了湿柴和硫磺的烟堆,浓烟顿时顺着风向往商队方向弥漫而去!
“那边有烟!”
“小心火攻!”
护卫们的注意力再次被引开。
“隐鳞”成员利用这宝贵的时机,按照预定路线,借助早就布置好的绳索和钩爪,迅速攀上崖壁,消失在茂密的枯林之中。
从发动到撤离,干净利落,如同演练了无数次。
远处高坡上,全程目睹的萧玄,微微颔首。虽然略显青涩,配合间也有些许瑕疵,但总算完成了任务,无人折损。
半个时辰后,黑风峡深处一处隐蔽的山洞内。
“隐鳞”成员陆续抵达,个个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首次任务成功的兴奋潮红。
那支不起眼的竹筒被恭敬地呈到萧玄面前。
竹筒密封得极为严实,两端用火漆封口,火漆上盖着一个奇怪的野兽图腾印鉴,非北齐官方制式。
萧玄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机关陷阱,然后指尖微一用力,捏碎了火漆。
打开竹筒,里面是一卷质地坚韧的羊皮纸。
展开羊皮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北齐文字,间或夹杂着一些晦涩的符号。
“是密信。”墨九凑近一看,神色凝重,“用了军中暗码,需要对应密码本才能破译。”
萧玄的目光扫过那些文字和符号。属于“孤鸾”的记忆瞬间被激活,那些深奥的密码规则如同本能般浮现于脑海。他甚至不需要密码本!
他的目光快速移动,脸色逐渐变得冰冷起来。
洞内的气氛随之压抑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主上越来越冷的脸色。
良久,萧玄缓缓抬起头,眼中寒光四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
“好一个‘隆昌号’商队……”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好一个六镇兵变!”
“六镇兵变?”墨九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北魏腹地的大事!
萧玄将羊皮纸拍在面前的石台上,手指点着其中几处被破译的关键词句:
“‘粮草器械已分批运抵六镇外围据点,由贺兰部、独孤部接收隐匿……’”
“‘时机已近,待大雪封山,北魏边军调度最迟之时,依计同时举事……’”
“‘届时,里应外合,截断北魏援军,瓜分河南之地……’”
“‘尔部需确保淮州方向按兵不动,必要时可制造骚乱,牵制南梁……’”
一条恶毒而庞大的阴谋,透过这冰冷的文字,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北齐竟暗中勾结北魏内部心怀不满的鲜卑贵族(贺兰部、独孤部等),意图在冬季发动大规模兵变!企图里应外合,肢解北魏!而这支商队,明面上是运送货物,实则是向北齐潜伏在六镇地区的势力输送最后一批关键的起事物资!信中甚至明确要求淮州方面的内应(疑似刺史府)制造事端,拖住南梁,使其无暇北顾!
洞内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洞外呜咽的风声。
每个人都被这惊天阴谋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已远远超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关乎整个北境格局,乃至天下大势的动荡!
萧玄缓缓卷起羊皮纸,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向洞外阴沉沉的天空,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即将被战火与鲜血染红的北魏六镇。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隐鳞全体,最高警戒。”
“墨九,动用一切渠道,核实情报细节,特别是物资囤积点和起事具体时间。”
“另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把这消息的‘边角料’,‘不小心’漏一点给刺史府的那位‘老朋友’。”
“我倒要看看,他是会惊慌失措,还是会……狗急跳墙。”
山洞内,寒意更重。
一场风暴,已在这小小的山洞内,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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