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川边缘的矮丘防线，如同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堤坝。北齐五万大军的兵锋已然抵近至一里之内，那森然的杀气、如林的刀戟、以及战马不安的喷鼻声，混合着黄昏的寒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联军将士的心头。仓促构建的工事后方，士兵们抓紧最后的时间擦拭兵器，检查弓弦，吞咽着干硬的口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玄与拓跋月并肩立于阵前，凝望着远处那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面色凝重。敌我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但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死战。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临战前的寂静。一名浑身被汗水浸透、风尘仆仆的南梁传令兵，在两名“隐麟”队员的搀扶下，踉跄着冲到萧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个密封的铜管，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萧……萧将军……建康……八百里加急……密……密诏……”
建康？密诏？在这个关头？
萧玄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接过铜管，触手冰凉，上面熟悉的皇室火漆和特殊印记，表明这确是从南梁中枢直接发出的最高级别密令。
拓跋月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萧玄迅速拧开铜管，取出里面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一看，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铁青，捏着绢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青筋暴起。
那绢帛上的字迹是南梁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内侍笔迹，盖着皇帝的私印，内容却冰冷刺骨，字字如刀：
“制曰：北境都督萧玄，前虽微功，然擅启边衅，挑衅强齐，致引大军压境，险陷国家于危难！朕心震怒！着令尔接旨之日，即刻罢兵，率所属南梁将士全线退出北魏国境，不得与北齐发生任何冲突！违者，以叛国论处，九族尽诛！”
“另，尔部所需一应粮饷军械，即日起由兵部暂停拨付，待尔回京述职，辨明原委后，再行议处！钦此！”
罢兵？退出北魏？不得与北齐冲突？！
暂停粮饷拨付？！
在这五万北齐铁骑即将发动总攻的生死关头？！在这北魏最后一点抵抗力量即将与侵略者拼死一搏的时刻？！
这道密诏，已不仅仅是拖后腿，这分明是赤裸裸的釜底抽薪，是背后捅来的最致命的一刀！是要将他萧玄和这支刚刚为南梁浴血奋战的军队，彻底推向死地！
“噗——！”萧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那不是伤势复发，而是极致的愤怒和屈辱攻心所致！
“将军！”
“主公！”
周围将领惊呼着上前搀扶。
拓跋月也看到了诏书内容，俏脸瞬间煞白，美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怎会如此？！梁帝他……他怎可如此昏聩？！自毁长城！”
这岂止是昏聩！这分明是……通敌！或者，是那深宫中那只黑手，终于通过皇帝，发出了致命一击！他们宁愿坐视北齐吞并北魏，壮大势力，威胁南梁自身，也要先除掉他萧玄！
“哈哈哈……好！好一个‘擅启边衅’！好一个‘暂停粮饷’！”萧玄推开搀扶他的人，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暴戾，“我在前方浴血厮杀，平定叛乱，阻挡齐虏！他们在后方高坐庙堂，断我粮草，逼我送死！这就是我效忠的朝廷！这就是我守护的君王！”
所有听到诏书内容的南梁将士，无不面色惨白，如遭雷击，眼中先是茫然，随即转化为冲天的怒火和彻骨的冰寒！
绝望！无与伦比的绝望！
前有强敌，后无援兵，甚至连粮食和箭矢都要被断绝！这是要把他们活活困死、逼死在这异国他乡！
军心，在这一刻，瞬间跌落谷底，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
“圣旨到——！萧玄接旨——！”
又是一阵嚣张的、拖着长音的呼喊从后方传来！
只见一队约百人的南梁禁军骑兵，护卫着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神态倨傲的太监，高举着一卷明黄圣旨，竟然畅通无阻地穿过联军防线，直奔中军而来！
那太监勒住马，看也不看周围剑拔弩张、面色不善的将士，目光直接锁定萧玄，尖着嗓子喊道：“萧玄！还不跪迎圣旨！咱家奉陛下旨意，特来宣旨，并监督尔等即刻班师事宜！”
监军！皇帝竟然还派来了监军！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及时”！
那太监看着萧玄铁青的脸色和周围将士愤怒的目光，非但不怕，反而更加得意，冷笑道：“萧都督，抗旨不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已是格外开恩，只要你乖乖退兵，回京请罪，或可留得一命！还不速速下令撤军？！”
这咄咄逼人的态度，这落井下石的丑态，彻底点燃了所有南梁将士压抑的怒火！
“放你娘的屁！”
“老子们在前线卖命，你们在后面捅刀子！”
“滚回去！”
不少将士红着眼睛，拔刀怒骂，就要冲上来！
那太监吓得脸色一白，躲到禁军身后，尖声道：“反了！反了！你们想造反吗？！”
“够了！”萧玄猛地一声暴喝，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缓缓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冰冷，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他盯着那太监，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位公公，陛下可知，北齐五万大军此刻就在眼前？可知我等一旦退兵，北魏顷刻覆灭，北齐兵锋将直指我南梁国境？”
那太监被萧玄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强自镇定道：“军国大事，自有陛下与诸位相公权衡！岂是尔等武夫可以妄议？尔等只需遵旨行事便可！”
“好一个遵旨行事！”萧玄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公公一路辛苦，不知是从哪条路来的？可曾遇到北齐的游骑？”
太监一愣，下意识道：“咱家……咱家自是走官道快马而来，并未……”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不仅是他，周围所有明白过来的将领，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从南梁到黑石川，千里迢迢，沿途叛军、乱匪、北齐游骑遍布！他一个太监，带着百名禁军，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快速”、“安全”地抵达前线最深处的军营？！
除非……除非有人早已和北齐打好了招呼！故意放他过来的！
这道旨意，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这监军，就是来催命的！
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那太监也吓傻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玄缓缓走上前，走到那太监面前，目光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公公，”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陛下的旨意，本督……收到了。”
“但，北境安危，社稷存亡，非儿戏。”
“这兵，不能退。”
“这旨，”
他猛地伸手，一把夺过那卷明黄的圣旨，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双手猛地用力——
“嗤啦——！”
那卷代表着无上皇权的绢帛圣旨，竟被他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随手一抛，如同丢弃垃圾般，扔在了地上，任由其沾染尘土。
“违了！”
两个字，清晰，平静，却石破天惊！
全场死寂！
那太监吓得怪叫一声，直接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所有将士，无论是南梁还是北魏，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被撕碎的圣旨，看着那个傲然屹立的身影。
抗旨！撕诏！这是滔天大罪！
但此刻，却没有人觉得恐惧，反而有一种打破枷锁、无比解气的疯狂念头在滋生！
萧玄目光扫过所有震惊的将士，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炸响：
“众将士听令！”
“北齐犯境，意在灭国！身后已是悬崖，退一步，则山河破碎，家国沦丧！吾等军人，守土有责，岂能不战而逃，俯首称臣？！”
“粮草断绝，朝廷不仁，欲置我等于死地！然，吾等手中还有刀剑！胯下还有战马！胸中还有热血！”
“今日，不为那昏聩朝廷而战！只为身后万千百姓而战！为军人之荣耀而战！”
“愿随我死战者，留下！”
“贪生怕死者，现在就可滚蛋！我萧玄，绝不阻拦！”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
“愿随将军死战！”
“死战！死战！”
“妈的！跟狗日的北齐拼了！”
震天的咆哮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绝望和恐惧！被朝廷背叛的愤怒，化作了更加强大的战斗意志！
拓跋月看着身边这个撕碎圣旨、公然抗命、却将濒临崩溃的士气重新凝聚起来的男人，美眸中异彩连连，深吸一口气，长剑出鞘：“北魏将士听令！与南梁盟友，共抗齐虏！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联军士气，不降反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萧玄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瘫软的太监和那些不知所措的禁军：“把他们押下去，严加看管！若走漏半点消息，军法处置！”
说完，他不再看那代表着皇权的碎片一眼，转身，面向那已然开始擂动战鼓、即将发起冲锋的北齐大军。
圣旨已撕，退路已断。
唯有死战，方有生机！
釜底抽薪？那便看看，到底是谁，先被这熊熊战火，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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