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万物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
孙猴子,也就是三师兄孙阿四,是被一泡尿憋醒的。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爬下床。
昨晚又梦到吃肉了,梦里那块流油的红烧肉啃到一半就没了,醒来只剩下满嘴的口水和空空如也的肚子。
“唉,这日子……”他嘟囔着,习惯性地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趿拉着破布鞋,睡眼惺忪地往后院的茅房走。
路过水井边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东西在动。
孙猴子脚步一顿,睡意朦胧地扭过头去。
晨曦与残月交织的微光下,后院那口平日里死气沉沉的老井,此刻却像是活了过来。
井台周围,湿滑的青苔地上,横七竖八地趴着一堆青壳白肚的玩意儿。
它们挥舞着钳子,吐着白沫,有的还在慢悠悠地横向爬行。
那为首的一只,个头足有他巴掌大,两只大螯高高举起,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霸道十足。
孙猴子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又使劲揉了揉。
不是幻觉。
不是做梦。
那……那是啥?
“大闸蟹!这玩意怎么出现在道观里?”他喃喃自语,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紧接着,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这玩意儿……能吃!
虽然肉不多,吃起来费劲,可它终究是荤腥啊!
而且,不是一只,不是两只,是……是一大群!几十只!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混杂着惊恐、迷惑和巨大狂喜的情绪冲破了他的喉咙。
“师父,师兄,你们快来看啊——!”
一声划破清晨宁静的尖叫,凄厉中带着一丝变了调的狂喜,在小小的仰钦观里炸开。
最先有反应的是大师兄陈石头。
“有贼!”
伴随着一声怒吼,厢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
陈石头只穿着一条短衫,上身肌肉虬结,顺手还提起一根沉重的门闩,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
他虽然常年饿肚子,脸上没什么肉,但一身的力气却是实打实的。
他循着孙猴子的声音冲到后院,一眼就看到了井边的景象,以及那个指着井台满脸惊喜的三师弟。
陈石头也愣住了。
他看看那些张牙舞爪的大闸蟹,又扭头看看大殿里供奉着的祖师爷牌位方向,手里的门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祖……祖师爷……”他瞪圆了眼睛,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祖师爷显灵了!祖师爷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说着,他“噗通”一声就朝着大殿的方向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二师弟!你们快来看啊!祖师爷显灵了!”
紧接着,二师兄赵书文也披着件道袍,急匆匆地从西厢房里赶了出来。
他鼻梁很高,总习惯性地推一推那双贴着橡皮膏的黑框眼镜。
“大清早的,叫什么叫?”他皱着眉,一脸的被人打扰的不悦。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井台时,那份从容和不悦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这……这是大闸蟹?”他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绕着井台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为浓浓的困惑。
作为观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他立刻开始搜刮脑子里所有能用上的知识。
“《博物志》有载,蟹,横行介士也……秋季水寒,蟹类或有……迁徙之习性?”他抬了抬眼镜,试图给出一个科学的解释,“许是……许是这井下有暗河,连通着外面的张家浜?它们顺着暗河爬上来的?”
这个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张家浜离这儿少说也有一里地,什么螃蟹能这么精准地、成群结队地爬到他们这口井里来?
就在这时,观主陈玄机也披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道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没一会,揉着眼睛、一脸惺忪无辜的沈凌峰也裹着道袍走了过来。
老道士干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没有理会一惊一乍的孙猴子,也没有去看那个跪地磕头的大徒弟,更没在意试图“引经据典”的二徒弟。
他的目光,越过那群活蹦乱跳的大闸蟹,精准地落在了最后一个走出房门的小徒弟身上。
沈凌峰正打着哈欠,小手揉着眼睛,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样子。
他看到井边的螃蟹,还配合地“呀”了一声,往后缩了缩,躲到师父身后,小声说:“师父,好多夹人虫,怕……”
这表演,天衣无缝。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反应,他做足了全套。
然而,陈玄机只是满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平静如古井,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沈凌峰心里咯噔一下。
老狐狸!
他果然起了疑心。
但沈凌峰面上依旧保持着孩童的无辜和胆怯,只是悄悄走过去抓住了师父的衣角,仿佛在寻求保护。
陈玄机的目光在沈凌峰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缓缓移开,落在了那堆螃蟹上。
虽然他隐隐感觉,这事一定和小徒弟有关,但眼下,有比追根究底更重要的事情。
陈玄机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莫要胡说!”他先是呵斥了咋咋唬唬的孙猴子,又瞥了一眼赵书文,“什么暗河迁徙,都是妄言!”
然后,他转向跪在地上的陈石头,语气变得庄重肃穆:“此乃祖师爷感念我等守观清苦,道心拳拳,特降下的恩赐!还不快快谢过祖师爷隆恩?”
陈石头闻言,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又磕了几个头:“谢祖师爷!谢祖师爷!”
赵书文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反对封建迷信”的话,可看到那一只只肥硕的螃蟹,再感受到自己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所有“科学理论”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猴子则是一拍大腿,从地上蹦了起来,满脸放光:“师父说的是!我就说嘛,肯定是祖师爷显灵了!”
陈玄机最后扫视了一圈徒弟们,沉声道:“都别愣着了!还不快抓,难道想等着它们烂在地里不成?”
这句话,瞬间压倒了一切的怀疑、迷信和科学。
“动手!动手!”
孙猴子第一个反应过来,随手抄起墙边的破瓦缸,猴子一样蹿了过去。他经验丰富,专挑那些个头大的下手,捏住蟹壳两侧,精准地避开挥舞的大螯,一只接一只地往缸里扔。
“哎哟!”他还是被一只反应快的夹住了手指,疼得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松手,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陈石头也站了起来,憨厚的脸上满是喜悦。他没孙猴子那么灵巧,干脆找来两块木板,像铲子一样,连螃蟹带泥,一并往另一个木盆里撮。
赵书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孙猴子“二师兄,搭把手啊,一会给你留个最大的蟹黄”的吆喝声中,卷起了袖子。
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孙猴子的样子去抓,结果被夹了好几次,疼得直甩手,引来孙猴子一阵哄笑。
沈凌峰则被陈玄机安排了最安全的活儿——去伙房拿刷子和水桶。
他抱着比自己腰还高的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到后院,小脸累得通红。
道观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
师兄弟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七手八脚地将几十只大闸蟹全部抓了起来,倒进观里最大的一口水缸里养着。
“师父,怎么吃?”陈石头搓着手,看着满缸的螃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这东西性寒,须用姜片紫苏去其寒性。”陈玄机捋了捋他那花白的山羊胡,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去,挖块老姜出来,紫苏在南边的田埂边就有,去采一些来。”
很快,伙房里就升起了诱人的炊烟。
道观里最大的那口铁锅被刷得干干净净,足足倒了半锅水。
陈石头负责烧火,火光映得他满脸红光,兴奋不已。
孙猴子则和赵书文一起,用刷子费力地刷洗着螃蟹身上的泥污。
沈凌峰则被师父安排在一旁待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在这种忙乱中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抱着膝盖,乖巧地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凳上,仰着小脸,看着师兄们的身影在烟熏火燎中穿梭。
一切准备就绪。
当第一批被洗刷干净、用稻杆捆得结结实实的大闸蟹被放入垫着紫苏的蒸笼,盖上锅盖时,整个厨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除了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就只剩下师兄弟们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香味,最先从锅盖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挠着他们饥肠辘辘的五脏六腑。
孙猴子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抓耳挠腮,活脱脱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
赵书文故作镇定地靠在门框上,眼睛却一秒都没离开过那口大铁锅,喉结上下滚动。
陈石头则像个忠诚的护卫,死死盯着灶膛的火,生怕火大了把水烧干,又怕火小了蒸不熟。
不知过了多久,陈玄机终于开口了。
“石头,开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陈石头深吸一口气,用一块湿布垫着手,抓住了滚烫的锅盖。
他用力一揭!
“呼——”
一股浓烈百倍的白色蒸汽猛地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那股蟹香味,如同实质性的冲击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蒸汽散去,锅里的景象终于显露出来。
只见蒸屉上,原本青灰色的螃蟹,此刻已经变成了通体橙红的诱人色泽。
一只只紧紧地码在一起,红色的蟹壳在水汽的氤氲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
特别是那几只个头最大的,蟹脐高高顶起,仿佛里面饱满的膏黄已经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熟了……熟了!”孙猴子发出一声欢呼,第一个就伸手想去抓。
“烫!”陈石头眼疾手快地拍掉他的手。
陈玄机拿来一个大木盘,让陈石头用筷子,一只一只地将螃蟹夹了出来。橙红的大闸蟹在盘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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