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浦东。”
清脆的童音在车厢内响起,不带一丝波澜。
王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通过后视镜,再次看向后座那个孩子。
浦东?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着这辆专门接待外宾和高级干部的吉姆轿车,去浦东那个除了农田就是烂泥地的乡下地方?图什么?
王师傅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是哪位大人物的亲戚下放到了那里,这位小先生是去探亲?可看这派头,这出手,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浦东农民扯上关系的人家。
但他什么也没问。他的职业素养让他习惯了沉默和服从。
雇主说去哪,他就去哪,哪怕是开进黄浦江里。
“好的,小先生。”
他沉稳地应了一声,打了方向盘,黑色的吉姆轿车汇入车流,向着黄浦江渡口的方向平稳驶去。
…………
“呜——”
巨大的汽笛声响彻江面,车渡船缓缓离开浦西的码头。
王师傅将车熄了火,安静地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搭着方向盘,目不斜视。沈凌峰却摇下了车窗,感受着带着水腥气的江风扑面而来。
江水是浑浊的,泛着黄浦江特有的土黄色,在船舷两侧翻涌着,卷起白色的浪花。
对岸的浦东,此刻还不是后世那个高楼林立、霓虹璀璨的魔幻之都。
它只是一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低矮的轮廓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延伸,除了零星的农舍和工厂烟囱,便只剩下大片大片的农田与滩涂。
“小先生,黄浦江上风大,别着凉了。”王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沈凌峰半个身子都快探出窗外,忍不住出声提醒。
沈凌峰应了一声,缩回了小脑袋,重新坐好。
但他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窗外那片荒凉而广阔的土地。
在他的前世记忆里,这片土地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地区之一,是全球资本与野心竞相挥洒的竞技场。
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环球金融中心……每一座摩天大楼,都不止是建筑,更是一根根钉入大地脉络的巨大法器,定锁、引导、撬动着整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度的气运。
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最原始、最混沌、还未被驯服的地气,像一条被泥沙淤塞了河道的巨龙,慵懒而迟滞地蛰伏着。
在旁人眼中,这里是穷乡僻壤。
但在他这位顶级的风水师眼中,这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是一片充满了无穷可能的应许之地。
“哐当”一声巨响,车渡船笨重地靠上了码头,巨大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小先生,到浦东了。”王师傅的声音将沈凌峰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接下来,我们去哪?”
“泾南公社,赵家宅。”
王师傅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作为一个老司机,泾南公社他是知道的,毕竟整个浦东也只有十多个公社,一个公社还好说,可“赵家宅”这种具体的小地方,就不是地图上能找到的了。
王师傅曾经在部队里开过车,也在地方上送过领导,经验丰富,他很清楚这种乡下地方的路有多难找,多难问。
他刚想开口询问更具体的方位,却听后座那个稚嫩又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
“顺着这条主路一直开,往泾南公社的办事处方向。到了我自会告诉你怎么走。”
这口气,不像是第一次来,倒像是熟门熟路。
难道……?
王师傅心里的疑云更重了,但他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重新启动了汽车。
吉姆轿车驶离了还算平整的浦东大道,一头扎进了真正的乡间土路。
车轮下的路面立刻变得颠簸起来。
坑坑洼洼的泥地,被无数的牛车、板车和脚印压得高低不平,前几天下过雨,有些路段还积着浑浊的泥水。
黑色的轿车驶过,溅起一片片泥浆,在光洁如镜的车身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
道路两旁,是望不到头的田埂和菜地。
穿着打着补丁的黑色、灰色土布衣服的农民们,正弯着腰在田里劳作。
听到汽车引擎这稀罕的动静,纷纷直起腰,扶着锄头或铁锹,呆呆地望过来。
因为道路的关系,不到十里的路程,硬是走了快一个钟头。
王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发酸,心里更是把这鬼地方骂了千百遍。这金贵的吉姆轿车要是刮了碰了,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眼看前方又出现一个三岔路口,两条路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通向灰蒙蒙的远方,王师傅下意识地就想踩刹车,找个田里干活的老乡问问路。
可他脚还没踩下去,后座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左边那条,边上有棵歪脖子柳树的。”
王师傅一愣,下意识地朝左边路口瞥了一眼,几十米开外,果然有一棵老柳树,树干弯曲,姿态奇特。
他没多问,依言打了方向盘。
车子又颠簸了十几分钟,前方出现一片民居,几条小路交错在一起,像一张杂乱的蛛网。
几个在泥地里打滚的半大孩子,先是愣住,随即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迈开两条小泥腿,跟在车屁股后面疯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快来看呀!大汽车!比拖拉机还大的汽车!”
路边一户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扎着头巾的妇女探出半个脑袋,满眼都是惊奇和戒备。随即,更多的门缝被打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门后、窗后、墙角后投射过来。
这辆黑色的吉姆轿车,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瞬间在赵家宅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激起了千层浪。
整个生产大队都骚动起来。
田里的活计没人干了,家里的饭没人烧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辆气派的小汽车牢牢吸引。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乖乖,这是啥车?黑得发亮!”
“比公社书记坐的吉普车还气派!怕不是首都来的大官?”
“来我们这穷乡僻壤做啥?难道是来抓人的?”
“抓谁?谁家能惹上开这种车的人物?”
在无数道混杂着震惊、好奇、敬畏、揣测的目光注视下,吉姆轿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最终,稳稳地停在了那间挂着“赵家宅生产大队”木牌的砖瓦房院子外。
这里是整个村子的权力中心。
王师傅长舒了一口气,熄火,拉上手刹。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通过后视镜请示后座的小雇主。
沈凌峰对他微微颔首。
王师傅立刻心领神会。他推开车门,站得笔直,绕到后方,动作一丝不苟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同时伸出一只手臂,护在车门顶上,以防小先生下车时碰到头。
这是一个标准的、为大人物服务的姿态。
这个动作,瞬间让周围村民的敬畏又加深了三分。
在全村人的注视下,沈凌峰弯腰,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穿着那件崭新的棕色呢子大衣,脚下是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当那双小皮鞋踩在满是泥泞和鸡粪的院坝上时,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视觉冲击。
周围是穿着灰扑扑、脏兮兮棉袄的村民,背景是破旧的砖墙和光秃秃的田野。他就像一张陈旧黑白照片里,被硬生生p进去的一抹彩色,鲜明、突兀,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合理性。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几乎要将他吞没的目光,也没有在意那些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了那间砖瓦房的门口。
“吵什么吵!一个个都不想干活了是不是?工分不想要了?年底不想分粮食了?!”
一声极不耐烦的吼声从屋里传出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带补丁的黑布棉袄、身材干瘦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头,背着手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正是赵家宅生产队的队长,赵长发。
赵长发今年五十五岁,当了快二十年的村长,这几年乡里改成了公社,村里改成了生产队,他顺理成章地做了队长。
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是家长一样的存在。他正为队里几个懒汉偷奸耍滑的事情头疼,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心里憋着一股火,出来就想骂人。
可他刚踏出门口,准备好的骂人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那辆车。
那辆停在他办公室门口,比公社里的吉普车还要庞大、还要气派的黑色轿车。车头那个银色的标志,在深秋的阳光下闪着让他心悸的光。
赵长发在基层混了几十年,眼光何其毒辣。
他或许不认识这是什么牌子的车,但他绝对认得这车所代表的分量。这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存在。
他的目光从车上,缓缓移到了车旁站着的那个孩子身上。
一个孩子?
赵长发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然后像冰雪遇到烈阳一般迅速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以及一种被他掩饰得很好的、近乎谄媚的惊疑。
一个穿着如此华贵的孩子,坐着这样一辆车,身后还跟着一个一看就是专业司机的中年人,跑到他这个鸟不拉屎的赵家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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