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沈砚的目光离开了屏幕,重新落回桌面某处虚空,像是在回溯那个瞬间。几秒后,他才低头写:
没有时间‘想’。卷筒落地方向直接威胁画芯右下角装裱绫边,那里曾经过一次局部加固,受力点是脆弱的。任何撞击或扭曲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撕裂或折痕。保护它,就是保护那段历史信息完整的物理载体。本能?或者更类似条件反射——对威胁目标的优先锁定。
他的回答毫无煽情,冷峻如手术刀下的分析报告。但“那段历史信息完整的物理载体”几个字,却重若千钧。在于晚晚眼中,他不再是扑向一个“画”的动作,而是扑向了一段正被无情外力试图斩断的时光长链。正是这种纯粹到极致的认知支撑着他所有看似超凡的举动。
摄像机的红色指示灯安静地亮着。
“这种……极致的安静和专注,”于晚晚斟酌着词句,试图触碰内心最深的感受,“不会带来压力或孤独感吗?毕竟人类是社会性的。”
沈砚这次写得快了些:
压力?有。尤其面对状态糟糕或价值极高的古籍古画时。但压力源自‘修复对象是否能在有限条件下得到最优解的保存和延续’,而非源于隔绝本身。所谓‘隔绝’只是形式。当你面对一幅明代山水或宋版古书,与数百年前的创作者、装裱者、历代流传藏家‘对话’时,孤独感并不存在。我们在时间里是渺小的过客,只是尽量少些破坏,多些延展传递的机会。仅此而已。
“对话”。当于晚晚看着屏幕上这两个字,几个小时前在那张操作台副区域萌生的共鸣感再次强烈地撞击着她。除尘时的“力轻于息”是他的灵魂的低语,此刻这“对话”便是他感知的世界全貌——与古物的对话超越了现世喧嚣,也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局限。孤独?或许他早已栖息在比常人认知更为辽阔的时空里。
他话中透露出的那种谦卑(“渺小的过客”、“少些破坏”)与他工作时近乎磐石般绝对主宰的气场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这种矛盾和统一,正是他人格最深邃也最迷人的部分。
“最后一个问题,”于晚晚顿了顿,声音轻缓却充满力量,“经历了今天的意外,再回到工作台时,您面对这幅明代仕女图时的心态,会有一点点不同吗?”
沈砚看着这个问题,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放下电容笔,右手无意识地轻轻触碰了一下左手绷带包裹的位置。随即,重新拿起笔写道:
画本身没有变。修复师的责任感也未曾因意外改变。唯一不同的,或许是更加深刻地确认了:脆弱与珍贵并存是常态,而修复者的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微小的物理操作,都如同在万米高空走钢索。那场事故是另一重证明——证明对干扰源必须零容忍,也证明了‘保护’二字从不止于技术层面,更需要瞬间的决断和身体的投入。她需要静默的环境活着,而我们……需要时刻做好为这份‘静默’付出代价的准备。就这样。
“付出代价的准备”。于晚晚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镜头里那个沉静端坐的身影上。
采访结束,他起身离开,没有多余的表情和告别。房门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空间。于晚晚却没有立刻去收拾设备。她站在原地,耳畔仿佛还萦绕着书写板笔尖划过的微末声响,比最轻的呼吸更不易察觉。
她望向墙上摄像机的屏幕,那里定格着采访最后沈砚微微低头的侧影。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唇上投下极淡的阴影。
她终于触摸到了冰山的一角——那无法言说的意志和寂静无声背后的牺牲感。镜头可以捕捉画面,却只能捕捉他世界的“形”。而那份将自身化作了古画延续桥梁的精魂,早已超越了影像所能承载的极限。接下来的拍摄,她要寻找的,已不仅仅是光线与构图的完美,更是如何用镜头,去传递这份在万籁俱寂中奔腾不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力量。
沈砚留下的最后那叠笔迹尚在书写板上,散发着微弱的光。房间里只有顶灯均匀地照拂,静谧如同修复室那永不松懈的底色。于晚晚深吸一口气,那古纸、消毒水、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沉淀而成的特殊气息仿佛在提醒她:通往真正沉静世界的入口,才刚刚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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