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十四章原文: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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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曾踮起脚尖,只为在人群中多看一眼?然而脚跟悬空,身体便已失衡,摇摆几下终要跌落。老子在两千五百年前早已观察这日常景象:“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踮脚站不稳,大步走不远。
这寻常动作,却被他点化为一面映照认知的镜子。那失衡的瞬间,何尝不是我们认知边界被突破时的狼狈?
踮脚与跨步,实为一种逾越自身界限的冲动。踮脚者欲超越身高限制,跨步者图突破步幅极限。老子用这清晰意象揭示认知中永恒困境:当主观意愿强行僭越客观能力时,必然陷入失衡与跌倒的窘迫。这哪里是身体的局限?分明是认知的边界在无声警告。
一、认知迷雾:自我中心的幻象牢笼
老子随后转向更幽微的内心世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这四句如四道利剑,层层剖开认知迷雾的根源——自我膨胀对清醒认知的遮蔽效应。
“自见者不明”,固执己见者恰如眼蒙布帛,以为独揽真理,实则深陷认知的狭隘深井。战国赵括纸上谈兵,自以为尽得兵家精髓,结果长平一战葬送四十万生灵。当他眼中只有自己编织的胜利幻象,战场真实早已湮灭于虚妄的自信。
“自是者不彰”,自我标榜者往往反令光芒黯淡。三国杨修恃才放旷,处处显露聪明,反招致曹操杀身之祸。真正的价值何需喧嚷?过度的自我证明,反而成为价值本身无法彰显的障碍。
“自伐者无功”,自夸者终难获真实功绩。项羽一生力能扛鼎,自矜战功盖世,最终垓下悲歌。功业若真实存在,何须自我宣扬?自我夸耀,常是内在虚弱对自我价值的徒劳补偿。
“自矜者不长”,自傲者难以长久。隋炀帝自诩雄才大略,视天下如无物,开运河、征高丽耗尽国力,终致短命王朝倾覆。傲慢正是认知的毒瘤,使人盲目于自身局限与现实的警醒。
二、认知的残羹:多余执念的沉重负担
老子对此类行为下了一个极重判词:“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自见、自是、自伐、自矜,在道的眼中,不过如“剩饭”与“赘瘤”。
“余食”乃多余食物,食之无味而有害;“赘行”是累赘多余的行为,行之无益反成负担。这比喻何其辛辣!当认知被自我执念所扭曲,所有强行生发的见解与行为,便如同身体上多余的瘤块,徒然消耗生命能量。
魏晋士人崇尚清谈,醉心于虚无缥缈的玄理辩难,自以为得道高人风骨。然而五胡铁骑踏破山河之时,那些精妙的言辞、超然的姿态,在生存现实面前顿成虚妄的“余食赘行”。超脱表象的认知若不能洞察危局,终归是灵魂的赘疣。
三、认知的归途:以虚静之心映照真实
老子最后指出出路:“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自见、自是等心态,连“物”(他者或环境)都厌恶排斥,真正得道之人自然远离。
“不处”二字,是认知的自觉回归——回归于虚静澄明之心。这并非消极退缩,而是对认知边界的清醒体认,对自我局限的坦然接纳。
《庄子·人间世》讲“虚室生白”,唯有空明的心室才能映照真实。孔子“入太庙,每事问”的谦逊,正是放下“自见”的架子,在认知的空白处求教于未知。真正的求知,始于对已知的怀疑与对无知的承认。
苏格拉底在雅典街头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开启对话,正是这种认知谦卑的体现。他不断追问,不断质疑,在承认无知的基础上,反而抵达了更深刻的真知境界。这智慧与老子“知不知,上”遥相呼应——承认认知的有限,恰是认知的最高境界。
四、认知的永恒之镜:从踮脚跌倒到心灵止步
老子寥寥数语,从身体失衡的物理现象,直抵心灵失衡的认知根源。踮脚跌倒的意象,正是认知越界的永恒隐喻。
“企者不立”的物理失衡与“自见者不明”的精神迷失,本质上同源——都是主体强行超越自身合理尺度后遭遇的反噬。 无论是踮起的脚尖还是膨胀的自我,都是对“度”的背离,对“道”的偏离。
当希腊德尔斐神庙镌刻“认识你自己”时,东方老子正以“自见者不明”发出警示。人类认知的最大盲区,恰恰在于无法看清认知本身固有的局限。那踮脚欲看清世界却重重跌落的时刻,何尝不是整个人类认知困境的缩影?
《道德经》此章如一道清泉,冲刷着认知主体上覆盖的尘埃。它并非教人放弃认知,而是启示一种更根本的认知态度——在认知的悬崖边学会止步,在自我的边界处懂得谦退。
唯有当心灵不再踮脚张望,不再大步狂奔,而是安然立于自身根基之上,世界的真相才可能在虚静澄明的心境中逐渐清晰映现。那些我们拼命想抓住的“更高”“更远”,或许就在放下执念、回归本然的那一刻,轻轻落入我们真实张开的手中。
承认认知的界限,方能在界限之内获得认知真正的自由——这是老子在失衡的倒影中,为我们指出的永恒平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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