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二十七章原文：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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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班削木为鹊，飞三日不落，人皆称奇。墨子却言：“不如匠人造车辖，三寸之木任五十石重。”前者炫技留痕，后者功用无迹。这则先秦寓言，恰为老子“善行无辙迹”作了绝妙注脚——真正的至善，不在炫目痕迹，而在无痕的化育之功。
一、五善之境：道艺合一的至高修为
老子以五组“善”字句，描绘道法自然的精微境界：
“善行无辙迹”如大禹治水，不筑高堤而导洪入海。北宋李允则修滹沱河，禁民筑堤，任水漫灌形成天然水库，既除水患又润良田。真正的善治，是让秩序如春草自生，不露人力斧凿之痕。
“善言无瑕谪”非指圆滑辞令，而是如禅宗“不立文字”的直指本心。孔子观欹器注水，叹“满则覆，中则正”，未有一字训诫，弟子已悟谦抑之道。佛陀拈花，迦叶微笑，真理在无言中传递无瑕。
“善数不用筹策”超越工具理性。汉代耿寿昌创常平仓，不凭精算而察民生周期：丰年籴粮储仓，灾年粜粮平抑。其智慧源于对自然节律的体认，如老农观云知雨，何需算筹？
“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乃精神防线的至高境界。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外在困苦不能侵其心志。此等心门无锁无钥，却坚不可摧，因其闭守的是内在充盈之道。
“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 在管鲍之交中尽显。管仲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两人无歃血之盟，却以互信结成金兰之契。正如磁石相吸不赖绳索，道义相感自成永恒联结。
二、袭明之智：圣人的救赎暗线
五善修为自然导出圣人的救赎之道：“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此句如暗夜明灯，照亮老子思想中最温暖的人间性。
“无弃人”的践行者当推王阳明。赣南剿匪时，他张榜曰：“胁从者归田，不究既往。”匪首池仲容疑为诈降，阳明与其同寝十日，终令其率众归顺。后建“新民乡”安置降众，教耕作授礼义，化刀剑为犁锄。在“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觉悟中，他真正实现了“常善救人”。
“无弃物”的典范见于《天工开物》。宋应星笔下的工匠精神，是取牛角为梳，熔锡渣铸器，连稻壳都烧灰制碱。这种物尽其用，非因匮乏所迫，而是对造化的虔敬——万物皆道之显化，岂有可弃之物？
敦煌壁画中“尸毗王割肉救鸽”本生故事，恰是“无弃人”的佛学回响。当鸽与鹰皆需救度，尸毗王选择割己肉平衡二者，不弃任何生灵。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悲悯，正是老子“袭明”之境——如月光普照，无物不受其辉。
三、师资之环：善恶相生的教育玄机
老子继而揭示更深刻的辩证法则：“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 善与不善非割裂对立，而是相互成就的共生体。
孔子见盗跖的典故最启深思。盗跖斥孔子：“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天下何故不谓尔为盗丘？”这番痛骂反令孔子反思：仁义若成压迫工具，与盗何异？恶在此成为善的镜鉴，照见道德教化的潜在异化。
日本室町时代的茶道大师千利休，特意雇佣粗鄙渔夫为茶庭扫径。当贵族讥笑落叶未净时，利休答：“留三两红叶，方知秋风来过。”不善者的“不完美”，恰是善者领悟自然真谛的资粮。
明末清初傅山行医，专治“恶疾”。他视梅毒溃烂为“毒出表里”，麻风结痂为“邪有出路”。这种转化“不善”为治疗契机的智慧，正是老子“贵师爱资”的医学演绎——世间无绝对废料，只有放错位置的资源。
四、要妙之迷：当智者遗落救赎密钥
本章最警策处，在老子点破迷障：“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那些自诩智者却不懂师资相生之理者，实陷于根本性迷失。
三国诸葛亮事必躬亲，杖责二十军棍以上皆亲自核查。看似明察秋毫，实则是“不贵其师”——不信任部属能力；亦是“不爱其资”——拒绝从他人失误中学习。最终“蜀中无大将”，北伐功败垂成。智慧若缺包容，反成作茧自缚。
现代教育体系中的“淘汰逻辑”更显此迷。当学校按成绩分流学生，企业依KpI筛选员工，社会以成败论英雄——我们正在系统性地制造“弃人”与“弃物”。这种“虽智大迷”的集体无意识，恰与老子“无弃”智慧背道而驰。
五、无弃之光：暗夜中的救赎地图
如何践行“袭明”之道？三条路径昭然若示：
1. 见无用之大用：庄子笔下匠石见百围栎树，谓为“散木”不屑伐之。树托梦曰：“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 被弃者反成最长寿者。巴黎下水道工人将废弃自行车改造为清淤工具，正是现代版“常善救物”。
2. 化阻力为阶梯：德川家康将丰臣旧臣安置于险要关原，看似埋下祸根。实则令其处于各方监视中，反成幕府屏障。此乃“不善人之资”的极致运用——让潜在威胁转化为防御纵深。
3. 在残缺处看见整全：北宋汝窑工匠烧制天青瓷，珍视“窑变”残品。釉色流淌的瑕疵器，反成“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世美学。日本金缮艺术用漆与金粉修补陶器，让裂痕化为金河，正是“无弃物”的哲学显形。
特蕾莎修女在加尔各答街头抱起垂死的麻疯病人时，践行着最彻底的“无弃人”。当她说“你所受的苦即基督的苦”，并非宗教修辞，而是认出每个生命皆具不可剥夺的神性光辉——纵使这光辉藏在最不堪的躯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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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此章如一部微缩的救赎史诗。从五善的技艺巅峰，到无弃的悲悯深渊；自师资相生的教育玄环，终抵要妙大迷的警世钟鸣——老子用最精炼的文字，铺设了一条照亮人性暗角的救赎之路。
当现代文明在效率至上的狂奔中制造废弃的生命与资源，两千五百年前的智者早已宣告：真正的智慧不在创造完美，而在发现残缺中的整全；不在甄别优劣，而在认出万物皆有其位。
那些我们试图擦除的“辙迹”，回避的“瑕谪”，厌弃的“筹策”，或许正是通往“袭明”之境的地图褶皱。当你能在杀人犯眼中看见未被爱的孩童，在塑料垃圾里发现重生的可能——你便成了那无锁之门，无绳之结，成了老子笔下“常善救人”的圣人，在人间践行着天道无弃的永恒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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