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林夙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精力都埋首于漕运衙门那浩如烟海的卷宗库中。
库房内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高高的架子直抵房梁，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册簿。林夙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韩青和两名绝对可靠、略通文墨的护卫，如同老吏般，静坐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间。
属官们初时还提心吊胆，但见这位新来的巡察使只是安静地翻阅旧档，并无其他动作，便也逐渐松懈下来，只当他是新官上任例行公事，或是被这繁杂的旧案吓住了，暗中不免有些轻视。
他们却不知，林夙要的正是这份“松懈”。
他翻阅的速度极快，目光锐利如鹰隼。他并非漫无目的地查看，而是有明确的重点：近五年的漕粮入库、仓储、调拨记录，尤其是与沙州等边陲军镇，以及与凉州本地驻军相关的部分。
“大人，您看这里。” 第三日午后，韩青压低声音，将一本厚厚的《凉州永丰仓出入账册》推到林夙面前，手指点着一处记录。“景和二十一年秋，入库新粮五万石。按例，次年春应调拨两万石至沙州鹰扬军。但您看调拨记录，实际只拨出一万五千石，账目上记载的损耗竟高达五千石？一次调拨，损耗一成？这绝无可能！”
林夙目光一凝，接过账册。纸张泛黄，墨迹却清晰。他指尖顺着记录往下，又发现数处类似的“高额损耗”，时间点多集中在秋冬或春夏之交，气候尚可，并非暴雨洪涝之时。
“不止永丰仓，”另一名护卫也递上一本，“卑职查《定远仓账册》，近三年来，类似情况不下十次，累计‘损耗’粮草，恐已超过三万石。”
三万石！这足以支撑一支万人军队数月之用！
林夙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不是简单的贪墨，这是有计划、有组织地窃取军粮！而且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几乎不加太多掩饰，可见其背后势力之猖獗，已然将国家仓廪视作了自家私库。
“还有这个，”韩青又从一堆看似无关的驿传文书底下，抽出一份有些特殊的记录，是一份破损的货物清单副本，上面隐约有被水浸过的痕迹，“这是在整理废弃文书时发现的，夹在几份无关紧要的邸报里。上面记录了一批‘废旧军械’的转运，接收方是一个叫‘隆昌号’的商行。时间……正好与一次五千石的‘粮食损耗’记录吻合。”
隆昌号？
林夙立刻想起入城时，在凉州最繁华的街市上，似乎见过这个招牌极大的商号，经营项目繁杂，据说背景深厚。
粮食……军械……商行……
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开始浮出水面。被“损耗”的粮食，或许并未消失，而是通过某种渠道，与这些“废旧军械”一同，流向了未知的地方。是走私出境？还是蓄养私兵？
“将这些账目、还有这份清单，全部秘密抄录下来。”林夙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原件放回原处，不要打草惊蛇。”
“大人，我们是否立刻去永丰仓、定远仓实地查验？”韩青问道。
林夙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敢在账目上如此做，仓廪之内，必然也做好了应对查验的准备。我们现在去，看到的只会是‘天衣无缝’的假象。”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里一棵枯了一半的老树。
“查，要继续查，但要换个方向。”
“韩青，你亲自去，想办法摸清这个‘隆昌号’的底细，它的东家是谁，与都督府、与镇国公府有何关联，平日里与哪些人来往密切。”
“另外，”他转过头，目光锐利，“想办法，找一个曾在这些官仓做过事，后来因故离开，并且……对现状可能心怀不满的老吏。这种人，或许能告诉我们账本之外的东西。”
“是！属下立刻去办！”韩青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如同猎人终于嗅到了猎物的确切踪迹。
林夙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几本被特意挑出的账册。
这凉州看似铁板一块，但只要找准了缝隙，轻轻一撬，或许便能听到冰山碎裂的巨响。
这堆积如山的陈年旧牍，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尘埃，而是蕴藏着惊雷的——纸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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