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与人情
杨爱国揣着父亲那支包浆厚重的老烟斗,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烟杆,恍惚想起半年前的光景。
那时他刚从外地回来,开着崭新的SUV,车斗里塞满给乡亲们带的特产。路过张婶家的菜园,张婶隔着篱笆就喊:“爱国回来啦?快上家喝口水!”村西头的李叔见了他,老远就递烟:“听说你生意又做大了,以后可得多带带咱村年轻人!”那会儿的杨爱国,手里活络,谁家盖房缺周转、谁家孩子上学凑学费,只要开口,他从不推辞。去镇上饭店吃饭,撞见熟人结账,他总抢着把单买了;远处来的朋友找他,更是生怕招待不周,吃完饭拉着去唱歌、洗脚,忙前忙后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他总说:“都是乡里乡亲、朋友兄弟,帮衬是应该的。”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斗,烟圈慢悠悠散开,看着他忙前忙后,只叹气:“人心隔肚皮,别太实在。”杨爱国那时没当回事,只觉得父亲年纪大了,把人想复杂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工地资金链断裂,供应商催款的电话打爆了手机,工人堵在门口要工资,一夜之间,杨爱国从村里的“能人”、朋友眼里的“仗义哥”,变成了负债累累的“逃债者”。他第一次给曾经在KtV搂着唱《我的好兄弟》的老陈打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挂断;再打给借过他两万块的赵弟,电话是接通了,说不巧啊,爱国,我小舅子房子装修,昨天刚拿走5万,你早说了,我给你多少留点。回家后媳妇儿给爱国说:那有那么巧的事,咱们借钱,刚好别人拿走。人家其实就一个意思,有钱也不敢借,怕咱呀咱,怕还不起。后来才从嫂子嘴里知道,村里人、朋友们私下都传:“杨爱国找你准是借钱,躲远点好,别被他缠上。”
那天他回村给父亲上坟,撞见邻居刘婶在井边洗衣。他犹豫着上前搭话,刚提了句“最近手头紧,想问问……”,刘婶手里的棒槌猛地顿住,肥皂泡顺着衣角往下滴,她眼神躲闪着往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变了调:“哎呀,爱国啊,我家也紧巴,孩子刚交了学费,老婆子还得吃药,真是没闲钱……”那眼神里的防备,像一把钝刀,割得他心口发疼。他蹲在父亲坟前,把烟斗攥得发烫,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富居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以前只当是句老话,如今才懂这话里的刺骨寒凉。
哥哥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坟边,手里攥着冷掉的馒头,嘴里嚼着没味儿。“别指望别人了,”哥哥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发沉,“你现在这样,别人避之不及,谁会帮你?其实早该想明白,人情这东西,行了是情分,不行是本分,哪有什么理所当然?它多是锦上添花,哪来那么多雪中送炭?”
这话像惊雷,炸醒了杨爱国。他想起前几天见的熟人老周。老周欠着他三万块,找到他时红着眼眶:“爱国,钱我暂时还不上。我爸生病住院,办后事花光了积蓄,法院还发了传票,我和媳妇连微信都用不了。不是赖账,是真没辙,现在只想知道今天中午咋吃饭。”他当时没发火,反倒想起自己的处境——曾经他以为的“人情”,在自己风光时热热闹闹,可一旦落了难,那些被他帮过、招待过的人,大多躲得远远的。后来老周媳妇找到他,红着眼说:“兄弟,我们不是想逼死他,他活着,才有机会还你钱。真把他逼死了,钱要不回来,还落个恶名,不值当。”
风卷着纸钱的灰烬飘过,杨爱国把烟斗举到眼前,烟杆上的纹路还留着父亲的温度。他忽然想通了——人总要上岸,要么精神上岸,要么物质上岸。全国七八亿人负债,这不是丢人的事,只是一种经济状况。而这场负债,更像一面镜子,帮他看清了身边的人:哪些是真朋友,哪些只是“酒肉之交”;也看清了人情的本质——别把“锦上添花”当成“雪中送炭”的指望,更别把别人的“领情”当成“该还”的债。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他脸上。他摸出手机,给媳妇打了个电话:“媳妇,晚上我回家吃饭,给妈也炖个汤。”电话那头传来媳妇的哽咽声,他笑着说:“没事,我挺好的,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对自己人好点,比啥都强。”
手里的烟斗似乎也暖了些,杨爱国知道,往后的路得一步步走,但经此一遭,他心里亮堂了——守着家人,踏实做事,比啥虚头巴脑的人情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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