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荟贤楼”出来,胤禟与胤?二人,虽表面上仍是如常在市井间穿梭,寻觅着合宜的万寿节贺礼,但心境却与初出门时已是截然不同。
那份无意间窥破的秘密,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让原本单纯的寻礼之事,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阴影。
又逛了两家古玩店,胤?终究是耐不住性子,扯了扯胤禟的衣袖,将他拉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廊檐下,圆脸上满是纠结与不安,压低声音道:“九哥,八哥那事儿……咱们真就这么烂在肚子里了?我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像揣了个活兔子。”
胤禟停下脚步,目光从街对面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上移开,落在远处紫禁城模糊的轮廓上,眼神有些复杂难辨。
他沉默了片刻,从袖中掏出那柄紫檀木折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上精细的雕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冷静:“老十,这事儿……说出去容易,上下嘴唇一碰便是。可然后呢?你想过后果吗?”
他转过头,看向胤?,那双桃花眼里此刻没有平日的戏谑,只有一片沉静:“一来,你我毕竟与八哥从小一起长大,在上书房挨师傅的戒尺、在御花园里追逐玩耍、偷偷溜去御膳房找点心吃的情分,总不是假的。
他如今行事……虽有些出格,令人不齿,但并未直接损害到你我的根本。此刻若由我们捅出去,皇阿玛震怒,宗人府介入,八哥声名扫地都是轻的,恐怕爵位、差事都要受影响。
这背后插刀、落井下石的事情,我胤禟,还做不出来。”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对往昔岁月真挚的怀念,也有一份属于皇家子弟在权力漩涡中权衡利弊后的克制与无奈。
“二来,”胤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眼中闪过一丝精于算计的光芒,“这样一个把柄,捏在我们自己手里,岂不比轻易抛出去更有用?
八哥如今势头正盛,身边聚拢的人越来越多,皇阿玛似乎也对他颇为看重。难保将来……不会与我们有什么利益冲突,甚至龃龉。届时,这东西,或许就是关键时刻保全你我,甚至反击的利器。
现在说破,不过是逞一时之快,除了得罪死八哥和他那一大党人,于我们有何实质益处?反倒显得我们沉不住气。”
胤?虽然性子直率,但并非全然不懂利害关系,听胤禟这么一层层抽丝剥茧地分析下来,也慢慢回过味来。
他挠了挠头,闷声道:“九哥你说得对,是弟弟想岔了,光顾着震惊了。这事儿……确实不能由咱们捅出去。就当咱们从来没听过,没看过,烂在肚子里!”
“嗯,”胤禟见他明白了,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胤?的肩头,“明白就好。走吧,继续给皇阿玛挑礼物去,这才是正经营生。那玉料,我看雕个‘松鹤延年’的摆件就不错,寓意好,也显手艺,皇阿玛定会喜欢。”
只是,兄弟二人之后虽依旧穿行于店铺之间,品评着各类珍玩,与掌柜的讨价还价,但那份轻松自在、单纯只为尽孝的心境,终究是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薄雾。
权力的阴影与兄弟间潜在的裂痕,如同这春日里挥之不去的潮湿寒气,悄无声息地浸润开来,提醒着他们这皇家生活的复杂与冷酷。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庭院中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胤禟心头的些许沉闷。
他挥退了上前伺候的婢女,卸下在外人面前惯常的倜傥面具,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径直去了福晋塔娜所住的正院。
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廊下轻声细语地做着针线。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行礼。胤禟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塔娜正靠在临窗的暖榻上,腹部高高隆起,像揣了个小鼓。她手里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用柔软细棉布做成的婴儿小衣,针脚细密,绣着寓意吉祥的云纹。
只是她的神情却有些恹恹的,并未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方被屋檐切割开的天空,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孕中多思,她近来总是容易想起草原,想起额吉温暖的怀抱,想起那辽阔无垠的天地和带着青草香气的自由的风,对比这四四方方、规矩繁多的府邸,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难以排遣的郁结。
见胤禟回来,她勉强打起精神,将手中的小衣放下,撑着榻沿想要起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爷回来了?今日出去可还顺利?可用过膳了?我让厨房一直温着粥和小菜……”
胤禟见她神色倦怠,心中微疼,连忙快步上前,自然地坐在榻边,握住她有些浮肿的手,阻止她起身:“快别动,好好靠着。我在外面和十弟随便用了些,你不必操心。”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语气变得格外温柔,“今日感觉如何?小家伙可还安分?有没有闹你?”
“还好,”塔娜轻声应着,顺势靠回软枕上,享受着夫君手掌传来的温暖,“就是有些闷,心里头空落落的,提不起劲儿。”
胤禟有心逗她开心,驱散她眉间的愁绪。忽然想起今日撞破的关于八阿哥的秘密,又想到八福晋明慧往日里因着出身高贵,对自己这位蒙古福晋隐隐的轻视和偶尔不痛不痒却让人膈应的刁难,便带着几分戏谑和“邀功”的口吻,仿佛分享什么有趣的见闻般,将今日所见所闻,压低声音,选择性地、略去自身监听的手段,只说偶然听闻,说与了塔娜听。
“……你说是不是稀奇?”胤禟绘声绘色,甚至模仿了一下李四儿那黏腻的腔调,“平日里瞧着他与八嫂在宫里、在宴席上,总是一副鹣鲽情深、相敬如宾的模样,谁能想到,咱们这位最重名声、言行举止从无错处的‘八贤王’,竟也在外头金屋藏娇,构筑爱巢!连隆科多和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李四儿,都敢公然称呼那外室为‘八福晋’!八哥竟也默认了!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郭络罗氏明慧,往日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人总带着三分傲气,这下可好,后院起火尚且不知,还成日里摆着嫡福晋的款儿……” 胤禟本意是想说,你看,那总是瞧不起你、觉得你来自蒙古不如她满洲贵女的人,自家夫君也不过如此,行为甚至更为不堪,你莫要因她往日态度而自寻烦恼,该看她的笑话才是。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塔娜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双明亮清澈如同草原湖泊的杏眼里,迅速积聚起朦胧的水汽,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紧接着,豆大的泪珠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断了线般滚落下来,滴在她手中那件未完成的小衣上,在柔软的棉布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湿痕。
胤禟后面那些带着嘲讽意味的话戛然而止,堵在了喉咙里。他顿时慌了手脚,心中大叫不妙:“塔娜?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肚子疼?”
他连忙凑近,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她不断涌出的眼泪,语气满是焦急、困惑和懊悔。
塔娜却别开脸,泪水落得更凶,肩膀微微抽动,声音带着哽咽和难以言说的悲伤:“我……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堵得慌……原来,原来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即便是人人称羡、看似美满的姻缘,也……也抵不过新人笑……八福晋她……她若是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多难堪……”
她物伤其类,不由地想到了自身。她远嫁京城,离开熟悉的草原和亲人,在这繁华却陌生的帝都,举目无亲,言语不通,习惯迥异,唯一的依靠便是胤禟的宠爱和尊重。
往日见八阿哥与八福晋那般恩爱和谐,虽偶尔羡慕,却也觉得在这深宫庭院、权力倾轧之中,或许真有情深不渝、白首偕老的佳话,给自己一丝微薄的慰藉和信念。
可今日听闻此事,那点本就脆弱的信念仿佛瞬间被击得粉碎。原来所谓的恩爱,也可能只是表象!原来权势地位、温文尔雅之下,也可能藏着背叛与欺瞒!
若胤禟将来也……遇到更可心的人,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她不敢再想下去。孕中的情绪本就敏感脆弱,这一刺激,思乡之情、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以及对自身处境深深的悲悯与无助,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我……我想家了……想额吉了……” 塔娜抽泣着,泪眼婆娑,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迷茫,“草原那么大,天那么蓝,我可以骑着马儿尽情奔跑……我不该来京城的……这里规矩太多,院子太小……我却要永远困在这四方院子里,看着这四方的天……” 她语无伦次,将埋藏心底许久的乡愁和压抑,借着泪水尽情宣泄出来。
胤禟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弄巧成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本是想看郭络罗氏的笑话,借此贬低对方来抬升塔娜,逗她开心,却忘了塔娜心思细腻敏感,身处异乡又怀有身孕,更容易由此及彼,触景生情,想到自身远嫁的孤寂和未来可能面临的风险。
他又是懊悔又是心疼,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刚才那番多嘴的话一字一句全都吞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将哭泣的塔娜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避开她隆起的腹部,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保证:“胡说!你怎么不该来?你是我的福晋,是我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娶进门的!
你在这里,哪里就是困住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别哭,别哭,乖,仔细伤了眼睛,动了胎气。
是我不好,是我混账!不该与你说这些污糟事,平白惹你伤心!我胤禟对天发誓,”他举起一只手,神色郑重,“绝不做那等负心薄幸、宠妾灭妻之事!今生今世,定当好好待你,绝不负你!你信我!”
可塔娜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思乡情绪里,一时难以自拔,他的保证虽然让她心头微暖,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呜咽声低低地回荡在室内。
胤禟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额头冒汗,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继续发誓赌咒,还是去请太医来看看,或是干脆自己去跪搓衣板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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