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转眼就过去，塔娜的产期就在下月，整个府邸都沉浸在一种既紧张又期待的静谧氛围中。
贝勒福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每日亲自为她按摩浮肿的双腿，用带着草原腔调的蒙语哼唱着古老的安眠曲。
胤禟也推掉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只要得空便守在府中，连书房里那些往来账本都搬到了正院的外间处理。
这日午后，春光明媚，胤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塔娜在庭院中缓缓散步。
塔娜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有些笨拙，但太医说多走动利于生产，她便每日坚持。
金色的阳光透过开始变绿的银杏树叶，在她圆润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笑着与胤禟说起昨夜胎动得厉害，猜测定是个活泼的小阿哥时，府里的管事太监却步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管事太监快步走到近前，也顾不得行礼，直接附在胤禟耳边，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刹那间，胤禟脸上的温柔笑意冻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沉痛的肃穆。
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随侍的丫鬟婆子全部退到十步开外，这才扶着塔娜在廊下的紫檀木嵌螺钿长椅上慢慢坐下。
爷，出什么事了？塔娜的心莫名地揪紧了，手下意识地护住高耸的腹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从未见过胤禟在她面前露出如此沉重的表情。
胤禟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她微凉的手，尽量让语气平稳：宫里刚传出来的消息……永和宫的敏嫔娘娘，昨夜亥时三刻……薨了。
塔娜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瞳孔微缩。敏嫔章佳氏，十三阿哥胤祥、十三公主、十五公主的生母！
虽然因位份不高，在宫中并不十分显赫，但性子温婉，与人为善。塔娜在宫宴上见过几次，是个眉目柔顺、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子。
去年宫宴，敏嫔见她孕吐不适，还悄悄让宫女递过来一罐自制的梅子糖……那样一个鲜活而温柔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十三阿哥……两位公主……他们还那么小……塔娜的声音哽咽了，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即将为人母，最是听不得这样骨肉分离的惨事。
十三阿哥胤祥今年不过虚岁十四，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更是稚龄，最大的那个也才十岁出头。失去生母的庇护，在这深宫之中，未来的日子该何等艰难？
胤禟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沉声道：皇阿玛已经下旨，追封敏嫔为敏妃，以妃礼治丧。眼下……最要紧的，是几个孩子的去处。 他的眉头紧锁，显然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
宫里的孩子，尤其是失去了生母的皇子皇女，他们的抚养权从来都不只是谁养孩子那么简单，这背后牵扯着位份、恩宠、以及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
果然，翌日朝会后，康熙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了内务府总管、领侍卫内大臣以及几位协理后宫的妃位娘娘，商议敏妃所出子女的抚养事宜。
消息灵通的胤禟，通过自己在宫内的人脉，很快得知了初步的意向——皇上有意将十三公主交给他的额娘宜妃抚养，而将年纪更小、性子也更怯懦的十五公主交给惠妃那拉氏，唯独已经算半大少年、且颇得圣心的十三阿哥胤祥的归属，康熙尚未拿定主意，只吩咐暂居阿哥所，饮食起居加倍小心。
这个消息让胤禟坐立难安。他了解自己的额娘，宜妃郭络罗氏性子爽朗大气，待人赤诚，抚养一个十三公主定然会尽心尽力。
可惠妃……胤禟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八阿哥胤禩小时候那谨慎小心、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
八哥自幼养在惠妃宫中，虽然明面上无人敢苛待皇子，但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孤寂与艰难，他们这些时常一起玩的兄弟，多少都能感受到一些。
更何况，如今大哥胤禔与太子势同水火，十三弟胤祥近来与太子走得颇近，几乎是明摆着的太子党。若是让他的亲妹妹十五公主养在敌对阵营首领生母的宫里，这其中的尴尬、顾忌甚至潜在的危险，不言而喻！
备马！去十爷府！胤禟再也坐不住，吩咐一声，连常服都来不及换，只套了件外袍便匆匆出门。
马车刚到十阿哥府门口，还没停稳，胤禟就瞧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翻身而下，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正是十三阿哥胤祥！
不过一日不见，胤祥仿佛变了个人。往日里那个神采飞扬、带着几分侠气的少年，此刻眼眶红肿，面色苍白，嘴唇因为紧抿而失了血色，一身素白的孝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仿佛一夜之间瘦削了许多。
但他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狡黠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九哥！胤祥一眼看到胤禟，立刻冲了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九哥！十哥在吗？我……我有急事！
胤禟心下明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感觉到少年手臂肌肉的紧绷和微微颤抖。在，跟我进来。他沉声道，拉着胤祥快步走进府内，对迎上来的十府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会意，立刻屏退了左右，亲自引着他们往内书房走去。
胤?显然也听到了消息，正烦躁地在书房里踱步，见他们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胤祥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十三弟！你……
十哥！九哥！胤祥不等他问完，猛地抓住胤?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说道，我不能让十五妹去惠妃娘娘那里！绝对不能！
胤?脸色一变，连忙将他按坐在椅子上，又快步走到门口确认无人偷听，这才关紧房门，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呵斥，更多的是担忧：十三弟！慎言！这话要是传出去，你还想不想好了！
我不是乱说！十哥，九哥，你们都知道的！胤祥抬起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但他立刻用袖子狠狠擦去，眼神倔强而痛苦，八哥……八哥他小时候在延禧宫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难道不清楚吗？表面上锦衣玉食，可实际上……惠妃娘娘她……她何曾真正关心过八哥的冷暖喜乐？八哥小时候生病，若不是良贵人……若不是……
他哽住了，有些事不能说得太透，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十五妹她……她性子本来就像我额娘，敏感，爱哭，胆子又小……若是去了延禧宫，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我都不敢想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妹妹未来的深切恐惧。
胤禟与胤?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眼神。胤祥说的，正是他们最担心的事情。
惠妃那拉氏，出身名门，资历又老，表面功夫从来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将所有母性和心血都倾注在了亲生儿子大阿哥胤禔身上，对于抚养的八阿哥，不过是尽一份责任，维持一个“贤良”的名声罢了，哪里谈得上真心疼爱。
更重要的是……胤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苦涩，他看向胤禟，眼神复杂，九哥，十哥，不瞒你们，我……我如今跟着太子爷办事，与大哥那边……本就……若是十五妹再养在延禧宫，我往后……该如何自处？
每次去见妹妹，都要经过大哥生母的允许？都要看延禧宫宫人的脸色？若是……若是将来……他们拿十五妹来拿捏我，我又当如何？ 这番话，他已经思量了整整一夜，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和无奈。宫廷的残酷，他小小年纪，却已经体会得太深。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胤祥提出的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关乎他未来的立场、安危，甚至身家性命。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兄妹分离之苦，而是牵扯到皇子间残酷党争的生存问题。
胤禟深吸一口气，走到胤祥面前，双手按在他瘦削的肩上，目光直视着他通红的眼睛：十三弟，别慌。告诉九哥，你自己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胤祥像是抓住了主心骨，急切地反手抓住胤禟的手臂，语速飞快地说：我想求皇阿玛！求他开恩，让十五妹也去宜妃娘娘那里！九哥，宜妃娘娘性子爽利，待人宽和，宫里谁不说她好？你看恪靖姐姐，被宜妃娘娘教养得多好？明理、大气、遇事有主见！若是十五妹能得宜妃娘娘照拂，有娘娘护着，我在外面办事，也能安心啊！ 他眼中充满了希冀的光芒，仿佛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出路。
胤禟闻言，心中剧烈地动摇起来。胤祥这个提议，乍听之下有些大胆，毕竟一位妃嫔同时抚养三位皇子皇女，在本朝尚无先例。但细细想来，这或许真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额娘宜妃，虽然性子直率，有时说话可能不那么中听，但心地纯善，对待孩子更是掏心掏肺的好。
四姐恪靖和他自己，都是在额娘毫无保留的宠爱和相对宽松的环境下长大的。额娘宫里氛围也好，奴才们也不敢看人下菜碟。若是十三弟和两个妹妹都能去翊坤宫，彼此还能有个照应，确实远胜过分处两宫，尤其是其中一个还在潜在的“敌营”！
胤禟当机立断，拉起胤祥，光靠我们几个不够，这事得从长计议。我们去找四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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