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京城西街的叶府却无半分年节喜气。
朱红大门被贴上刑部交叉的封条，昔日车马往来的门庭前，此刻只有几个抄家的衙役抱着箱笼进出，靴底沾着化雪后的泥泞。偶有路人匆匆经过，投去一瞥，或摇头叹息，或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叶家二老爷贪墨公款，被革职抄家了！”
“活该！听说他还私吞自家妹妹的嫁妆利润，也不怕天打雷劈！”
府内，一片狼藉。值钱的物件早已被登记造册，搬抬一空，只剩下些笨重家具东倒西歪。昔日精心打理的花园，残雪覆盖着枯枝，透着一股破败萧瑟。
王氏躺在昔日华丽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她双目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绣样，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官差凶神恶煞的呵斥、仆妇们惊慌的哭喊，以及……老爷被带走时那瞬间佝偻的背影。
“完了……全完了……”她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侧过头，一口暗红的血呕在枕畔。伺候她多年的老嬷嬷红着眼圈，用帕子去擦，手却抖得厉害。
“夫人……您想开些……”老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氏恍若未闻，只死死抓住嬷嬷的手，指甲掐进对方干瘦的皮肉里，眼神涣散，声音尖利起来：“我的钗……我那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呢？那是我的！还有那匹云锦……是留给婷儿的！他们不能拿走！不能！”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浑身无力，重重跌回床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与此同时，城外一座偏僻的家庙里。
叶兰婷穿着一身灰布棉袍，坐在冰冷的禅房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几个负责看守她的婆子躲在厢房里烤火，低声嚼着舌根。
“听城里来的送菜伙计说，叶家被抄了，二老爷下了大狱！”
“真的？哎呦，那可真是……啧啧，当初多风光啊！”
“里头那位，怕是还不知道吧？”
她们的声音不大，却顺着寒风，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叶兰婷耳中。
她先是愣住，像是没听懂。随即，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越抖越厉害。她猛地抬起头，原本呆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抄家……下狱……”她喃喃着，忽然发出一阵凄厉又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
她猛地站起来，挥舞着双臂，在院子里踉跄转圈，灰扑扑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荡。
“爹！娘！你们看见了吗？你们抢来的东西都没了！都没了！哈哈哈！”
“宋知画！是你！一定是你这个煞星害的！你不得好死！”
“我的嫁妆……我的前程……都没了……都没了……”
她时而狂笑，时而痛哭，时而指着空气咒骂，口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最后，她力竭般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看守的婆子们闻声出来，见她这副模样，互相使了个眼色。
“得，真疯了。”
“也好，疯了干净，省得闹腾。”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破败的庭院，吹动她散乱的发丝。叶兰婷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哼唱着不成调的童谣，那是她年幼时，母亲王氏常哄她入睡的曲子。
靖安侯府，祠堂。
叶婉云独自一人，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叶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是她生母的灵位。
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袅袅。空气中是常年累积的香烛和木头气味，庄重而肃穆。
叶婉云穿着一身素净的袄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她挺直脊背，双手将一叠厚厚的田契、房契、铺面文书，轻轻放在母亲灵位前的供桌上。
“母亲，”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女儿不孝，让您留下的东西，蒙尘多年。”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牌位，如同幼时抚摸母亲温暖的手。
“如今，画儿争气，瑾年也……尽了心力。那些被夺走的，女儿都拿回来了。”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将喉间的酸涩压下，语气渐渐变得坚定，“女儿知道，您生前最是心善，见不得旁人受苦。女儿想着，将这些产业每年的三成收益，单独划出来，一半用于画儿的医学院，资助那些贫寒学子，尤其是想学医的女子；另一半，则用来在各地开设善堂，施粥赠药，帮扶孤寡。”
她像是在与母亲闲话家常，声音温和而平静：“女儿无能，半生蹉跎，未能光耀门楣。只盼以此微末之举，积些功德，告慰您在天之灵，也让这些钱财，用得其所。”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得她眼角隐约的水光微微闪动。她没有哭，反而缓缓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过往艰辛的释然，更有对未来的期盼。
她在祠堂里静静跪了许久，直到双腿微麻，才缓缓起身。走出祠堂时，外面天光正好，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管家早已候在外面，见她出来，躬身递上一本新册子：“夫人，按照您的吩咐，产业都已清点重整完毕，收益划分也造册登记好了。”
叶婉云接过册子，并未翻开，只轻轻摩挲着封皮，感受着阳光落在手背上的暖意。
“去告诉医学院和善堂的管事，开春后，便可按计划行事。”她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是，夫人。”管家恭敬应下。
叶婉云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长长舒了一口气。母亲的心血未曾蒙尘，反而将以另一种方式，滋养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这或许，便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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