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有一处被称作“杂乱”的区域。所谓杂乱,不过是相较于城中那些被律法雕琢得方正如尺规作画的里坊。
这里,老秦人世代聚居,建筑虽遵循黑墙灰瓦的规制,但屋檐的斜角、院墙的斑驳,门前石阶的磨损,皆透着岁月沉淀的烟火气,那是律法无法完全规训的生活痕迹。
空气中,柴火、黍米与草药的气味交织,偶尔夹杂着低低的犬吠与孩童的啼哭,像是这座古城的低声细语。
李寒衣独自行走在狭窄巷弄中。她一身素白,怀抱古剑“铁马冰河”,步履轻盈,尘埃不惊。在周遭灰暗沉郁的环境中,她如同一滴纯白水墨,错落于浓墨重彩的画卷,格格不入却自成风景。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清冷的目光掠过拐角、半掩的木门、墙头一簇枯草,步伐坚定而从容。
最终,她在死巷尽头停下。眼前是一堵寻常夯土墙,干枯藤蔓攀爬其上。她伸出左手,指尖在一处凸起上,按特定节奏轻叩三下。
片刻沉寂后,墙内传来细微的机括声。一块墙皮无声滑开,幽暗入口显现。陈旧书卷、草药与淡淡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寒衣侧身而入,墙壁在身后无声合拢,仿佛一切未曾发生。
墙内别有洞天。庭院不大,整洁异常。院中无花无草,唯有一口石井,青苔覆盖井口。
正面低矮瓦房,门窗紧闭。一老者,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深衣,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正背对李寒衣,蹲在井边,用麂皮专注擦拭一柄青铜短剑。剑身古拙,云雷纹遍布,刃口泛着幽冷青光。
老者未回头,擦拭动作未停,沙哑声音已起,如秋风吹过干枯芦苇:“脚步比三年前更轻,剑气却藏得更深。‘雪月剑仙’,名不虚传。”
李寒衣静立原地,眸光微动,声音依旧平淡:“徐夫子,别来无恙。”
徐夫子缓缓起身,转身而立。面容沟壑纵横,双眼清澈明亮,带着复杂审视,落在李寒衣与她怀中剑上。
“无恙?”他嗤笑,干涩道,“守着枯井,打理破铜烂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肚子里苟延残喘,能有何恙?”
目光扫过李寒衣,定格在她脸上:“倒是你,不在雪月城赏花饮酒,跑来这咸阳鬼地方作甚?还带着……”下巴微抬,点了点她怀中剑,“……这个老伙计。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吧?”
“有事。”李寒衣言简意赅。
徐夫子眯起锐利双眼,转身推开木门,示意她进去:“进来吧。咸阳城,隔墙有耳,罗网那些耗子,鼻子灵得很。”
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两椅,四壁木架顶到天花板,分门别类摆放着兵器、甲胄部件与大量竹简、帛书。陈旧书卷与金属的味道更浓。
李寒衣坐下,铁马冰河横置膝上。
徐夫子倒了一碗清水给她,自己拿起油光锃亮的葫芦,抿了一口浑浊液体,满足地叹了口气:“说吧,什么事能让‘一剑霜寒十四州’的李寒衣亲自跑一趟?还找到我这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寻一个人。”李寒衣看着碗中清水,未动,“也可能,是一件东西。”
徐夫子放下酒葫芦,神色严肃:“谁?什么东西?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一个可能来自‘那边’的人。”李寒衣压低声音,目光与他对视,“或者,一件记载着‘那边’信息的信物。”
徐夫子握着葫芦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
他死死盯着李寒衣,半晌才缓缓吐气,声音更沙哑:“你……还在追查那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是禁忌,寒衣!触碰它,会引来杀身之祸!不只是罗网,甚至可能惊动这城里真正的主人!”
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与一丝恐惧。
“我知道。”李寒衣语气不变,仿佛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但线索指向咸阳。”
徐夫子起身,在狭小屋内踱步,焦躁地道:“线索?什么线索?你可知道,自商君变法、大王亲政以来,所有关于‘那边’的记载,都被有意抹除、封存甚至销毁!私下谈论探究,皆以‘左道乱法’论处,重者可判腰斩!你却说线索指向咸阳?这哪是线索,分明是催命符!”
“所以,我来找你。”李寒衣目光平静,“普天之下,论对秦地秘辛、古器传承的了解,无人能及你。徐夫子,你曾是‘守藏史’。”
徐夫子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眼神锐利如刀:“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不是秦廷守藏史,我只是个等死的老铁匠!”
“但你知晓那些被隐藏的历史,认识那些被遗忘的文字。”李寒衣寸步不让,“你帮我,或者,告诉我该去哪里寻找。”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徐夫子粗重的呼吸与窗外咸阳城沉闷规律的噪音。
良久,徐夫子仿佛被抽干力气,颓然坐下,狠狠灌了一口酒。
“你……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倔。”他叹了口气,语气复杂,“跟你娘当年一模一样……”
李寒衣的睫毛轻微颤动,膝上铁马冰河剑鞘发出细微嗡鸣。
徐夫子未察觉,或选择忽略。他沉吟着,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
“关于‘那边’的记载……官方的,你绝无可能接触到。即便我,当年离开守藏室时,也被严格检查,不得带走只言片语。”
他缓缓道,“但……民间或有零星碎片流传。一些古老家族或保存着先祖留下的、不被秦律所容的遗物。又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某些见不得光的地下交易场所,偶有来路不明、却带着奇异气息的‘古物’。那里鱼龙混杂,风险极大,却是唯一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地方。”
“在哪里?”李寒衣追问。
“‘鬼市’。”徐夫子吐出两字,警惕地扫了一眼门窗,“咸阳地下,自有规则。鬼市便是其一。入口不定,时间不定,需特殊引荐和信物才能进入。里面交易的东西,多触碰秦律底线。”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毫不起眼、边缘破损的半圆形黑色玉符,递给李寒衣:“拿着这个。
每月朔日子时,前往西市最南端的‘废弃盐仓’,若门口挂白色灯笼,出示此符即可进入。记住,在里面,多看少问,切莫轻易相信任何人。那里的水,比渭河还深。”
李寒衣接过玉符,触手温凉。她仔细看了一眼,收了起来。
“多谢。”
“不必谢我。”徐夫子摆手,神情疲惫,“我只是指了个方向,能否找到想要的东西,仍是未知。必须提醒你,鬼市背后,很可能也有罗网影子。他们无处不在。”
他看向李寒衣,眼神带着长辈般的忧虑:“寒衣,听我一句劝,有些往事,就让它随风散去罢。执着过去,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你母亲她……也不愿见你如此。”
李寒衣起身,怀抱长剑,对着徐夫子微微躬身一礼。
“我的路,我自己走。”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在她伸手推门的那一刻,徐夫子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沧桑而沉重:
“丫头,咸阳不是雪月城。这里的风,是冷的,这里的剑,是杀人的。好自为之。”
李寒衣动作未停,推开门,白色身影融入外面灰暗巷道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
徐夫子独自坐在屋内,听着门外机括合拢的轻微声响,久久未动。他拿起酒葫芦,想再喝一口,却发现已空。
他颓然放下葫芦,望着四壁冰冷兵器与古老竹简,喃喃自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咸阳城,怕是要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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