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
民国三十二年，二月初十，夜。上海，法租界，迈尔西爱路一栋不起眼的公寓顶层。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霓虹与喧嚣，只留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沈醉穿着深灰色暗纹睡袍，坐在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哈德门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面前摊开着几张电文纸和一份刚送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晚报。晚报头版，用醒目的标题报道着“汇中饭店血案疑云重重，租界当局吁请各方克制”的消息，配图是酒店外一片狼藉的街景。
他看得极慢，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报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文字和图片，与他毫无关系。只有偶尔端起白瓷茶杯轻呷一口时，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咚、咚、咚。” 三声轻而克制的敲门声。
“进。”沈醉头也未抬。
门被轻轻推开，行动队长余乐醒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他脸色疲惫，眼窝深陷，黑色中山装的肩头还沾着夜露。
“处座，”余乐醒压低声音，“赵元庚……确认了。76号的人在南市垃圾场发现了……部分遗体。处理得很‘干净’。”
沈醉端茶的手顿了一秒，随即恢复自然，将茶杯轻轻放回托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摘下眼镜，用指尖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知道了。后续处理好了吗？”
“抚恤金已经按三倍标准，派人连夜送去了宁波他老家，安顿得很妥当。他老婆孩子……暂时不知道真相，只说是因公殉职。”余乐醒答道，语气沉重。
沈醉沉默片刻，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落在晚报那张照片上：“李士群那边，什么反应？”
“疯狗一样。”余乐醒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这两天76号跟疯了似的，到处抓人，特别是和我们有过接触的线人和商户，砸了好几个场子。日本梅机关那边也施了压，据说影佐祯昭把李士群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不过……他们没敢动我们在租界的核心点，估计是怕把事情彻底闹大，收不了场。”
“他不敢。”沈醉语气平淡，却带着冰冷的笃定，“打狗也要看主人。戴局长在重庆还没倒，日本人现在也需要一条会咬人的狗，而不是一条死了的疯狗。”他顿了顿，问道，“我们损失如何？”
“损失了三个外围联络点，牺牲了七名兄弟，还有几个重伤。”余乐醒声音低沉下去，“不过，主要骨干和核心渠道都保住了，已经转入更深层的静默。另外……根据内线消息，李士群好像对赵元庚临死前说的……关于秦书婉秦小姐已故去的消息，将信将疑，正在暗中核实。”
沈醉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轻轻“嗯”了一声。他拿起一份刚译出的电文，递给余乐醒：“总部密电。戴局长对此次‘清除内奸、打击76号嚣张气焰’的行动，表示……‘知晓了’。” 电文措辞极其简洁、模糊，没有任何嘉奖，也没有任何指责。
余乐醒接过电文看了一眼，眉头微蹙：“处座，戴局长这态度……”
“风暴眼中，无声即是惊雷。”沈醉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总部现在也是多方掣肘，压力巨大。郭汝瑰叛逃的余波未平，美国人那边又催要‘零号实验室’的情报……戴局长需要上海滩乱，但不能乱到不可收拾。我们这次，火候刚刚好。”
余乐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书婉和林曼丽那边，”沈醉突然转换了话题，声音压低，“有新的消息吗？”
余乐醒精神一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江北刚传来的密信，用的是最高级别的‘竹叶’密码。信上说，‘青鸟’（秦书婉）伤势稳定，已可拄拐行走；‘夜莺’（林曼丽）身体恢复良好，记忆清晰。她们联合提供的关于‘零号实验室’及‘蝴蝶计划’的情报，已被确认为最高优先级，中央社会部已成立专案组，代号‘惊蛰’，正在全力追查。另外……”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沈醉的脸色，“信里还提到，她们……都问起过您。”
沈醉拿着烟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沉默着，将烟头用力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发出“呲”的轻响。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告诉那边，按计划行事，确保安全。我……很好。”
“是。”余乐醒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处座，郭汝瑰叛逃带走的‘华南防御图’胶卷，至今下落不明，总部那边催得很紧，我们是否……”
“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沈醉抬手制止了他，眼神锐利，“那是国防部和日本人该头疼的烂摊子。我们的任务，是活下去，是守住上海这条线，是……等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望着外面被霓虹灯染成诡谲紫色的夜空，“快了……就快了……”
余乐醒看着沈醉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不再多言，默默退出了书房。
房间里重归寂静。沈醉站在窗前，久久未动。窗外是十里洋场不灭的灯火，是歌舞升平，也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汇中饭店的血迹可以被冲洗，赵元庚的尸骨可以腐烂，但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较量的棋盘上，又多添了几道狰狞的裂痕。
他想起秦书婉倔强的眼神，想起林曼丽苍白的脸，想起戴笠深不可测的指令，想起李士群疯狂的报复，想起日本人阴冷的觊觎……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从睡袍内袋里，摸出那把他珍藏的、枪柄上刻着“婉”字的勃朗宁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他轻轻摩挲着那个刻字，眼神复杂难明。
活下去，等待。等待惊蛰的雷声，等待破晓的曙光，或者……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
（上海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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