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华胥东部济州府地界,感觉像是换了一片天地。
路变得宽敞平整,车轱辘滚在上面,声音都显得轻快了不少。道旁的田垄整齐得像用尺子划过,禾苗青翠欲滴,长势喜人。田里劳作的农夫,见到他们这辆外来的马车,并不像别处那样要么好奇地张望要么警惕地避开,而是会暂时停下锄头,远远地拱手示意,脸上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温和笑容。
就连路边的孩童,追逐打闹间,衣衫虽朴素,却干净整洁,见到生人,也会停下来,像模像样地作个揖,才继续嬉戏。
“哥,你看这儿,”赵月扒着车窗,眼睛亮晶晶的,“跟咱们之前走过的地方真不一样。”
赵星也点头,语气里带着点新奇:“是啊,感觉……秩序井然的,连空气都好像斯文了几分。”
太玄听着儿女的议论,目光掠过窗外那片祥和景象,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说话。
等到了济州府城内,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街道干净,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却并不显得嘈杂拥挤。商贩叫卖声不高不低,顾客还价也和和气气。偶尔有马车经过,车夫会提前吆喝,行人避让,彼此点头致意,一切井然有序。
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酒馆坐下歇脚。刚一进门,跑堂的伙计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动作利落地用肩上雪白的抹布重新擦了擦本就光亮的桌子椅子,弓着身子请他们落座。
“几位客官,远道而来辛苦了!先用些热茶润润喉?”伙计的声音热情又不失分寸,递上来的茶杯温热适中,茶叶虽普通,冲泡得却极为讲究。
点菜时,伙计耐心十足,对每道菜的用料、火候、口味特点都如数家珍。上菜时,盘子摆放得规规矩矩,碗筷餐具递到每个人手边,角度都似乎经过考量。
一顿饭吃下来,赵月只觉得浑身舒坦。这种被周到服务包裹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北疆的粗犷和蛮族的直来直往,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夹了一筷子清爽的笋丝,忍不住再次感叹,声音里满是钦佩:“爹爹,哥哥,你们发现没有?这济州府的人,真的好有礼貌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方方面面都考虑得这么周到。就连一个酒馆伙计,都这么知礼守节,真是让人……让人佩服!”
她看向父亲,希望能得到认同。这一路走来,父亲总能指出事物表象下的深层道理。
太玄正慢条斯理地剔着一根鱼刺,听到女儿的话,动作没停,只是抬眼看了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专注地和那根鱼刺较劲。
这反应,让赵月有点意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眨了眨眼,看向哥哥赵星。赵星也微微皱眉,觉得父亲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平淡了。
酒馆里人声轻微,窗外偶尔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太玄终于放下了那双被他摆弄得整整齐齐的筷子,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他拿起旁边温着的毛巾,擦了擦手,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从容。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女儿,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兄妹俩耳中:
“月儿,你觉得这份周到知礼,很好?”
赵月用力点头:“当然好啊!总比横眉冷对、蛮不讲理要强得多吧?”
太玄嘴角似乎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意味难明。他顿了顿,才问道:“那你可曾听说过一个成语,叫做……‘先礼后兵’?”
“先礼后兵?”赵月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成语她自然是知道的,“意思是……先以礼节相待,如果行不通,再使用武力或其他强硬手段?”
她咬着下唇,筷子头无意识地在碗里轻轻戳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这和济州府的民风有什么关系?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窜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爹爹,您的意思是……这满城的礼貌,这无可挑剔的待客之道,也可能是一种……一种‘礼’?如果这‘礼’行不通,后面就可能……”
就可能亮出“兵”?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令人如沐春风的谦逊有礼,背后也藏着算计和底线?
太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慢悠悠地说:“谦虚好礼,本身并非软弱,虚心好学,更是正道。这济州府能传承此风,确是底蕴。”
他话锋轻轻一转,如同溪流遇石,自然拐弯:“然,若这‘礼’,从一开始就明确是为了后面的‘兵’而铺垫,是为了在道义上占住脚跟,是为了让对方在‘失礼’的前提下承受‘兵锋’,那这‘礼’,还纯粹吗?”
他看着女儿有些迷茫的眼睛,继续点拨,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敲在心上:“《孙子》有云,‘兵者,诡道也’。在战场上,为了取胜,虚虚实实,欺瞒诈伪,皆是常事。那么,在‘先礼后兵’这个策略里,这最初展现的、极尽周全的‘礼’,其中是否也可能包含着‘诡道’的成分?是否也是一种……‘虚’?”
赵月手里的筷子彻底停住了。她感觉脑子里有些东西在打架。一方面,她本能地觉得礼貌、谦逊是美德;另一方面,父亲的话又揭示了一种可能性——这种美德,在某些情境下,是否也会被异化为一种工具?一种更高级、更不易察觉的“武器”?
如果“礼”成了“兵”的前奏,那它本身的真诚,岂不是要打上问号?为了最终的胜利,在过程中使用一些“虚伪”的手段,难道就是可以被接受的吗?
她想起刚才那个伙计无微不至的服务,那笑容可掬的脸庞。如果……如果他们是来找茬的,是来破坏这里规矩的,那么,下一秒,那谦卑的笑容后面,是否会立刻换上冰冷的面孔,周围是否会冒出几个气息沉稳的“护院”?
这并非不可能。
她忽然明白了父亲刚才那不置可否的沉默。那不是否定礼貌的价值,而是看到了这完美礼仪之下,可能潜藏的、更为复杂的文化逻辑和生存智慧。
“所以,”赵月喃喃道,眼神逐渐清明起来,“纯粹的礼貌是修养,是美德。但若这礼貌成了一种固定的、带有明确后续手段的‘程序’,那它就可能变成一种策略,甚至……一种武装?”她抬起头,看向太玄,“爹爹,我好像有点懂了。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的一片祥和,还得想想这祥和背后,可能立着什么。”
太玄看着她恍然的样子,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赵星在一旁也陷入了沉思。他想的更深一层:太玄联盟推广教化,讲求功德,这本身是一种“礼”,是堂堂正正之师。但若遇到冥顽不灵、阻碍大势者,联盟是否也会毫不犹豫地动用雷霆手段?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先礼后兵”?而且,联盟的“礼”,其真诚与否,取决于其最终目的是否为公义。如此看来,“礼”与“兵”,“虚”与“实”,其间的界限和运用,存乎一心,关键在于发心与目的。
“兵者,诡道也。”赵星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对它的理解,不再局限于战场上的厮杀,而是扩展到了更广阔的人情世故与势力博弈之中。
太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嫩滑的鱼肉放进女儿碗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吃饭吧。济州府的鱼,味道确实不错。”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酒馆里依旧是一片和气的景象。但在这对兄妹眼中,这片祥和,已然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意味。谦虚好礼并非软弱,但若认为它仅仅是软弱,那便是天真了。东方的智慧,如同这济州府的风,温和,却也藏着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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