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了的淡金墨汁,一点点浸润着平州城上空的鱼肚白。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屋檐巷角,带着沁人的凉意。然而,钦差行辕的主厢房内,却依旧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紧紧包裹着,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唯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惊心动魄。
雕花木床上,萧玉镜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往日里那双灵动璀璨、能映照人心的眼眸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的呼吸微弱而均匀,眉心却无意识地微微蹙起,仿佛即便在沉睡中,也未能从那黑暗侵蚀的噩梦中完全挣脱。
柳拂衣刚为她施完最后一针,细长的银针从她头顶的穴道缓缓拔出,带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淡灰色气息。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面向一直守候在床畔的身影。
谢玄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常服,只是此刻上面沾染的暗红血渍已经干涸发硬,左臂的伤口也只是被他草草重新包扎,白色的纱布边缘隐隐透出殷红。他背脊挺得如同悬崖边的孤松,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其摧折,然而,那双总是深邃平静、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水潭,翻涌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担忧、后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平复的、属于昨夜力量失控和心防崩塌后的余悸。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拴住,一瞬不瞬地胶着在萧玉镜苍白脆弱的脸上,仿佛只要一移开,她便会如烟云般消散。
“柳先生,她……究竟如何?”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
柳拂衣神色凝重,将银针仔细收好,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回大人,殿下性命无虞,此乃万幸。那侵入殿下体内的黑暗能量,性质虽极其阴毒霸道,专蚀神魂,但幸而侵入不深,似乎……似乎在被进一步侵蚀心脉之前,被一股更加强大而纯粹的力量阻挡、甚至净化了大半。”他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与困惑,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谢玄,“只是,殿下精神力透支太过严重,‘镜心’受损,心神亦受震荡,需要绝对静养,辅以药物固本培元,慢慢恢复。下官已开了安神定魂、温养心脉的方子,已命人去煎了。”
听到“更强大而纯粹的力量”,谢玄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心知肚明,那所谓的力量,正是他昨夜在目睹她受创、极致的恐慌与暴怒冲击下,一直苦苦压制、连同那层“混沌”心防一起失控爆发出的、属于“执钥人”的本源力量。唯有这与她“镜瞳者”异能同源相生的力量,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暂时逼退那来自“蚀”的邪恶污染。只是这代价……他看向她依旧微蹙的眉宇,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剐过。
“有劳先生费心。”他低声道,嗓音依旧沙哑,目光却如同生了根,牢牢扎在萧玉镜身上,不肯移开半分。直到此刻,那抱着她冰冷、蜷缩、瑟瑟发抖的身体,不顾一切冲出那阴森恐怖的地下溶洞时,所感受到的噬骨恐惧与无力感,依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留下清晰而深刻的烙印。
就在这时,厢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如同落叶拂地。墨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廊的阴影里,他手中捧着几本颜色陈旧、边缘磨损的册子,以及一些零散的、带着污渍和褶皱的文书。正是昨夜他们冒险从通达车马行密室以及那慈幼局地下溶洞中搜出的关键证物。
谢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惯有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冷静。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冰面之下,潜藏着昨夜未曾散尽的、属于“玉面修罗”的凛冽戾气。他不能乱,至少现在不能。
“进来。”他转身,走向外间的桌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墨渊依言踏入,将手中的证物轻轻放在铺着深色绒布的桌案上,动作恭敬而谨慎。“大人,初步清点完毕。地下溶洞内,除了那尊已被您摧毁的邪祟雕像,还在祭坛下方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这些往来书信,以及这本……”他拿起一本封面写着“慈幼局丙辰年用度纪要”的册子,“看似是慈幼局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用度记录,但内里,恐怕暗藏玄机。其中几处暗记与资金流向,与车马行那本记录‘废料收购’的流水账册,能相互印证,指向同一脉络。”
谢玄的目光落在那些证物上,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他首先拿起那本慈幼局的账册。册子入手微沉,纸张泛黄,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他修长的手指逐页翻过,前面记录的皆是米面粮油、布匹药材、柴炭灯油等寻常采买,数额清晰,品类合理,任谁看去,都只是一本管理得还算规范的慈善机构账目,看不出丝毫破绽。
然而,当他翻到账册中间偏后的部分,指尖触碰到某几页纸张时,一种微妙的、与其他页面不同的厚度与韧性反馈回来。他眼神一凛,常年与各种机密文书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里有鬼。
他示意墨渊取来一盏清水和一支干净的小号狼毫笔。用笔尖蘸取少量清水,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极其小心而均匀地涂抹在那几页看似无异的纸张上。水迹慢慢晕开,浸湿了纸张。
片刻的等待,如同漫长的煎熬。
终于,在清水完全浸润纸张后,被水浸湿的区域,缓缓地、如同幽灵显形般,浮现出了一层淡褐色的、与原有墨迹截然不同的字迹!是密写药水!
谢玄的心沉了下去。他凝神细看那些浮现出的内容——赫然是另一套隐秘的资金往来记录!数额之大,令人咋舌,远超一个慈幼局乃至整个平州官府正常运作所需。资金的流向错综复杂,经过多个看似毫不相关的空头商号层层周转,而其中频繁出现的几个代号——“灰隼”、“石佛”、“青蚨”,与从车马行搜出的那本废料账册中出现的代号,完全一致!
他的目光顺着那错综复杂的资金脉络向下追踪,心脏的跳动一下重过一下。最终,当他的视线落在几个接收这些巨额资金的最终端名称时,其中一个名字,如同猝不及防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眼帘,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青梧旧人”。
青梧……那是已故元皇后,萧玉镜生母,那个温婉却早逝的女子的闺名!而这“青梧旧人”,指的无疑就是元后当年留下的、未被先帝清算或早已散落隐匿的家族势力与门人旧部!
谢玄拿着账册的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碎。元后去世已近二十年,其家族早在当年的政治风波中零落星散,这些所谓的“旧人”隐匿多年,音讯全无,如今,竟然通过如此隐秘、甚至与“蚀”这种邪恶势力可能关联的渠道,接收着来自不明源头、且极大概率是贪墨漕银所得的巨额资金?
他们想做什么?积蓄力量,意图复辟?还是……他们中的某些人,早已投靠了“蚀”,利用这些资金为那邪祟服务?
他立刻联想到昨夜溶洞中,那两个在他摧毁雕像前逃脱的、穿着灰色斗篷的身影。他们身上那股与雕像同源、令人作呕的黑暗气息,绝非寻常武者或死士所能拥有!难道……难道元后旧部,竟然真的有人堕落至此,与这危及国本、吞噬灵魂的邪祟势力勾结在了一起?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蜿蜒而上,让他脊背生寒,头皮发麻。若真如此,那眼下这平州漕银案,牵扯的就绝不仅仅是地方官吏的贪腐,而是与前朝遗毒、与那隐藏在历史阴影中、试图颠覆一切的“蚀”组织紧密相连!其背后隐藏的阴谋,其可能造成的危害,将远超想象!
一个被先帝精心掩盖、却始终在权力阴影中涌动的秘密,骤然摊开在他面前——当今皇帝萧景琰,并非元后亲生,其生母身份低微,早年便已薨逝。是先帝为了稳固国本,同时安抚势力盘根错节的元后家族,才将萧景琰记在元后名下,充作嫡子抚养。
而萧玉镜,才是元后唯一亲生的、血脉无可争议的嫡出血脉!是先帝所有子嗣中,血统最为纯正高贵的存在!
这些隐匿多年的“青梧旧人”,如今竟通过如此阴暗的渠道,接收着来源不明、极可能是贪墨所得的巨额资金?他们想做什么?是单纯守护旧主唯一的血脉,还是……怀着更激进的目的,意图利用这纯正的血统做文章?甚至,他们中是否已有人,被那能侵蚀人心的“蚀”所蛊惑、利用?
而萧玉镜,作为元后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一旦此事泄露出去,无论她本人是否知情,无论她是否参与,都必将被推至风口浪尖,成为各方势力攻击的靶子。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藩王,那些对谢玄和她关系不满的朝臣,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蚀”的爪牙……他们会如何利用这一点?构陷、污蔑、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
账册上那淡褐色的密写字迹,在水渍渐渐干涸后,开始慢慢变淡、隐去,最终恢复成看似无奇的普通账页。然而,那“青梧旧人”四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热的痛感,深深地烙印在了谢玄的心上,再也无法抹去。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略微急促的呼吸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内间那道隔着珠帘的床榻。她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眉心那抹挥之不去的轻蹙,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她正在承受的痛苦与不安。昨夜她毫不犹豫为他挡箭的决绝,地下溶洞中她因他而遭受黑暗侵蚀的痛苦蜷缩,与眼前这苍白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睡颜,在他脑海中反复重叠、交织。
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蛮横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愧疚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在他胸中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他那刚刚重新筑起的心防。他不能再让她独自面对这些来自过去、来自黑暗的明枪暗箭!不能再让她因为与他相关的调查,而陷入任何潜在的、足以致命的威胁之中!他必须将她护住,不惜任何代价!
他倏然转身,看向一直垂手侍立、静候指示的墨渊,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经过剧烈挣扎后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定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听着,墨渊。昨夜慈幼局地下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这账册上所破译出的、涉及‘青梧旧人’的内容,列为最高机密,暂不入宫禀报,亦不对任何非核心人员提及。对外统一口径,便称我们查获了漕银贪墨案的关键证物,逆党胆大包天,负隅顽抗,已被我等尽数剿灭。所有参与昨夜行动、尤其是进入过地下溶洞的知情者,包括凛羽麾下兵士,一律下封口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墨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他明面上是公主最亲近的幕僚,其实是谢玄派过去暗中保护公主的暗卫。他跟随谢玄多年,深知这位帝师行事虽有时狠厉果决,但在大是大非和朝廷规制上,向来严谨到近乎刻板,从未有过如此明显隐瞒重大线索的先例,尤其是这线索还可能牵扯到已故元后这等敏感人物。但他立刻压下心中的波澜,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定会处置妥当,绝无纰漏!”
谢玄微微颔首,目光变得更加深邃难测,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渊。“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需暗中深查,动用我们‘观星阁’所有能动用的暗线和人手,顺着‘青梧旧人’和账册上这些代号,给我往下深挖,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的底细、目的、以及是否与‘蚀’有牵连,查个水落石出!但切记,行动务必绝对隐秘,如同春蚕食叶,无声无息,不得惊动任何可能与此相关的朝堂势力,尤其是……”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冰冷的意味,“尤其是要避开京中,那些对元后旧事格外‘关心’,或与崔氏等门阀关联过于密切的人的耳目。”
他口中的“某些人”,墨渊心领神会,指的正是那些可能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或与谢玄政见不合、甚至对萧玉镜抱有敌意的势力。
“属下立刻去安排,启动‘暗影’渠道。”墨渊沉声应道,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厢房,身影融入门外渐亮的晨光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谢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内间萧玉镜微弱而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他独自站在外间,沉默了许久,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般,缓缓踱步,再次走到床榻边。晨曦终于穿透了薄雾,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她苍白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而柔和的光晕,却依旧照不散她眉宇间那抹令人心揪的虚弱与疲惫。
他缓缓坐下,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的睡颜。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与珍视,拂开了她额角一缕被细汗濡湿、黏贴在肌肤上的乌黑发丝。
指尖触及她微凉光滑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如此重大、足以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线索时,选择了隐瞒不报,选择了将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与压力独自揽到自己身上,主动地、决绝地将她护在了自己羽翼之后,隔绝了来自外界的风雨与恶意。
这不再是帝师对公主应尽的辅佐与守护之责。
这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女子,不容置疑、不计后果的……维护。
“玉镜……”他低低地、近乎无声地唤了一声,那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带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轻融化在厢房内弥漫着药香的、微凉的空气里。
床榻上的人似乎有所感应,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未能挣脱沉睡的束缚,没有醒来。
而一条更加幽深诡谲、布满迷雾、阴谋与致命危险的荆棘之路,已在他们脚下,因他这一个看似违背原则的决定,而悄然铺展开来。前路未知,福祸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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