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家庙,坐落于崔氏宅邸最偏僻的西北角。这里古木参天,终年少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香火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与其说是清修之所,不如说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崔令仪被幽禁于此,已近一年。非诏不得出,连父母亲族都难得一见。往日的“京城第一贵女”、“谢玄未来佳偶”的光环早已褪尽,只剩下被家族舍弃、爱情成空、前途尽毁的怨毒与不甘,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衣裙,未施粉黛,长发随意挽起,昔日的明艳动人被一种病态的苍白和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鸷所取代。她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灰暗天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凭什么?凭什么萧玉镜那个不知廉耻、蓄养面首的贱人还能高高在上,执掌权柄,甚至……还能得到谢玄的暗中关注?而她,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就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此残生?她不甘心!她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一个负责给她送饭的、面相老实巴交的哑婆子,悄悄将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东西,塞到了门缝底下,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低头快步离开。
崔令仪心脏猛地一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迅速将那东西拾起。回到内室,颤抖着手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的字迹她认得,是秦王世子的心腹所写。信的内容,更是让她呼吸急促,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信上详细描述了秦王欲散播萧玉镜与谢玄有私情的计划,并指出,谢玄近日会因公务前往离崔府家庙不远的皇家藏书楼查阅古籍。信中,还附上了一小包无色无味的……助兴之药。
“……此乃姑娘唯一脱困、复仇之良机。成与不成,皆在姑娘一念之间。若成,流言自成,姑娘或可借此脱离苦海;若败,亦与旁人无干……”
信纸在崔令仪手中被捏得变形,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交织着疯狂、恐惧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秦王这是在利用她,她很清楚。但……这又何尝不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受够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她恨萧玉镜!她也恨谢玄!恨他当年的冷漠,恨他如今对萧玉镜的另眼相看!既然她得不到,那谁都别想好过!她要毁了谢玄的清誉,更要让萧玉镜背上勾引帝师、祸乱朝纲的罪名!
* * *
京城西郊,护国寺。
暮春的日光透过百年古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寺内香火鼎盛,梵唱悠扬,本该是一片祥和净土。然而,有人的地方,便难免有红尘纷扰,尤其是当某些心怀叵测之人,刻意将算计带入这方外之地时。
今日,恰逢护国寺举行为北境将士祈福的法会。皇帝萧景琰委派帝师谢玄代为出席,以显朝廷对边关将士的重视与抚恤。长公主萧玉镜亦轻车简从,前来上香,既是为国祈福,亦存了一份为远在北境的沈孤月祈求平安的私心。
法会庄严肃穆,谢玄一身素白常服,立于众僧与官员之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在那袅袅香烟与低沉梵音中,更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孤高气质。萧玉镜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专设座位上,隔着憧憧人影,目光偶尔掠过那道身影,复杂难言。
法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诵经、上香、祈福……一切看似平静无波。
然而,就在法会临近结束,信众开始有序退场,场面略显纷杂之际,异变陡生!
一道穿着素雅、却难掩其身段风流的身影,如同弱柳扶风般,悄然挤过人群,目标明确地直冲向正准备离开的谢玄!正是本该被幽禁在崔府家庙的崔令仪!
她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得以出现在此!
“谢哥哥”
崔令仪声音凄婉,带着哭腔,脸上泪痕宛然,我见犹怜。她似乎脚下不稳,一个趔趄,便欲扑向谢玄怀中!
谢玄眉头骤然蹙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与冷意。他几乎是本能地便要侧身避开。对于崔令仪,他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心,昔日利用她作为挡箭牌,亦是他心中一段不愿提及的过往。
可就在他欲避开的瞬间,人群外围不知何故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推搡和骚动!几个看似普通的香客像是被什么绊倒,惊呼着向前扑跌,顿时撞倒了前面的人,混乱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来,直逼谢玄与崔令仪所在之处!
“啊——!”
崔令仪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那声音尖锐得划破了梵唱的余音。她似乎被混乱的人群撞到,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甚至可能被慌乱的人群踩踏!
电光火石之间,谢玄那欲避开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他可以不理会崔令仪刻意的投怀送抱,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名义上曾与他有过牵扯的女子,在他面前遭遇危险而无动于衷!这是他的教养,亦是他的责任,更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帝师必须维持的风度与仁心!
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谢玄骤然转身,白衣拂动,如同惊鸿掠影,瞬息间便已至崔令仪身边。他手臂一展,并未触及她的身体,只是以内力带起一股柔和的力道,稳住了她踉跄的身形,同时另一袖袍挥出,一股无形的气劲将挤撞过来的几人轻轻推开,清出了一小片安全区域。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冷静而克制。
然而,崔令仪要的,就是这瞬间的靠近与“庇护”!就在身形被稳住的刹那,她仿佛受惊过度,柔荑一伸,顺势便勾住了谢玄的脖颈,将头埋向他胸前,身体微微颤抖,一副惊魂未定、全然依赖的姿态。
“谢哥哥……吓死我了……”
她哽咽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见。
而就在她勾住谢玄脖颈、将脸埋向他胸前的瞬间,她的目光,却越过谢玄的肩头,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射向了不远处正望过来的萧玉镜!
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针,狠厉而怨毒。
轰——!
萧玉镜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刹那,瞬间冻结!
她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相拥”的两人。男子清冷如玉,女子柔弱依人,在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混乱背景下,构成了一幅何其“和谐”,又何其刺目的画面!
谢玄那毫不犹豫转身相护的动作,崔令仪那顺势勾上他脖颈的手臂,以及那一道向她射来的、胜利者般的挑衅目光……这一切,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利刃,猝不及防地狠狠捅进了她的心口!
十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坚不可摧。
可直到这一刻,亲眼目睹这场景,她才绝望地发现,那所谓的放下,所谓的坚不可摧,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堡,在这残酷的现实浪潮面前,不堪一击,瞬间崩塌。
原来,他并非真的冷心冷情,他只是……对她冷心冷情而已。
他可以为了维护崔令仪的清誉与安全,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急切地相护,甚至可以容忍她的亲近。那为何当年对她,却是那般决绝的推开,不留一丝余地?
【朱阙镜心】在她眼中疯狂运转,她死死地盯着谢玄,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然而,映入她“眼”中的,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绝望的混沌!她看不透他此刻对崔令仪是何种情绪,是厌恶?是无奈?还是……一丝她不愿深想的怜惜?
而那混沌,此刻在她看来,不再是神秘,而是最大的残忍与讽刺!
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世界只剩下那幅刺痛她双目的画面。冰冷的感觉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深入骨髓,冻彻心扉。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刺耳。
谢玄迅速拉开了与崔令仪的距离,脸色冰寒,正欲开口说些什么。
但萧玉镜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只是站在那里,华服之下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寒梅,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面容,泄露了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翻天覆地的崩塌与剧痛。
她深深地看着谢玄,那目光,复杂得包含了十年来的痴缠、心碎、强装的无谓,以及此刻汹涌而出的、无法掩饰的痛楚与……一丝彻底死心的冰冷。
然后,在谢玄带着歉疚与解释意味的目光看过来之前,她猛地转过身,裙裾划开一道决绝的弧度,不再看那令她窒息的一幕,径直向着寺外走去。
背影依旧高傲,却无端地透出一股浓重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孤寂与苍凉。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梵音缭绕的护国寺,终究成了斩断她最后一丝妄念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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