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将那碗苦涩的安神汤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那药汁的余味尚在舌尖萦绕,一股奇异的暖流却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继而缓缓扩散至四肢百骸,连带着昨夜因记忆碎片冲撞而隐隐作痛的额角,也似乎真的舒缓了不少。
他放下陶碗,目光依旧落在萧玉镜身上。她正低头收拾药罐,纤细的手指擦拭着罐沿,侧颜宁静,仿佛刚才递出的不是一碗可能唤醒他痛苦记忆的汤药,而仅仅是一杯暖茶。
她怎么知道……他需要这个?
苏小小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她精心打扮的桃红衣裙,她准备大展身手的早餐计划,在玉娘这碗看似平常却直击要害的汤药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可笑。
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转身去生火熬粥,把锅勺弄得叮当乱响,试图吸引谢玄的注意,可惜收效甚微。
早餐的气氛依旧微妙。苏老丈倒是乐呵呵的,觉得家里多了个懂药理的玉娘是件好事。苏小小埋头喝粥,一言不发。谢玄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眼神却会不时地、不受控制地飘向安静进食的萧玉镜。
饭后,苏老丈照例要去湖边整理渔网,苏小小本想黏着谢玄,却被苏老丈以
“姑娘家别总往男人堆里凑”
为由强行带走了。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两人。
阳光正好,洒在晾晒的草药和渔网上,空气中混合着干燥的药香和淡淡的湖水气息。
萧玉镜看着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远处湖面出神的谢玄,心中微动。她走到他对面坐下,从随身带着的、张婶给她装零碎物品的小布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一副略显陈旧,但木质温润,雕刻着简单云纹的棋盘,还有两个分别装着黑白棋子的布袋。
这是她昨日在集市上,趁张猎户卖狼皮时,在一个旧货摊上偶然看到的。鬼使神差地,她就买了下来。或许在她潜意识里,始终记得,她的帝师大人,除了经史子集,最爱的便是这纵横十九道上的无声厮杀。
“玄之大哥,”
她将棋盘放在石桌上,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长日无聊,可愿手谈一局?”
谢玄的目光从湖面收回,落在棋盘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那圆润的黑白棋子,映入眼帘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手指已经下意识地伸出,拈起一枚黑子。那冰凉的触感,那恰到好处的重量,都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契合。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黑子棋罐推向萧玉镜,自己则执白,这是君子之风,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让对方执黑先行。
萧玉镜心中一震,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心头。他忘了她,忘了自己,却没忘这弈棋的礼仪。
她不再多言,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星位。
谢玄几乎是毫不犹豫,白子随之落下,占取另一星位。
起初数十手,两人落子如飞。谢玄的棋路,依旧带着失忆前的影子——大局观极强,布局深远,看似平和,实则暗藏锋芒,每一子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如同他昔日执掌朝堂,算无遗策。
萧玉镜的棋风则灵动机变,善于腾挪转换,时而如同小女儿家的娇嗔,缠绕不休;时而又如长公主的决断,弃子争先,狠辣果决这是她十年间,为了能与他有更多共同语言,偷偷苦练,又融合了自身性格形成的独特棋路。
棋至中盘,厮杀渐烈。
谢玄的白棋一条大龙看似陷入黑棋的重重包围,岌岌可危。苏小小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出声:
“玄之哥哥,这里!快从这里打吃啊!”
谢玄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棋局之中。他的手指夹着白子,悬在半空,久久未落。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棋盘上的某一个点。
萧玉镜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她知道,他遇到了难关,但这难关,或许正是叩响记忆之门的另一块敲门砖。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突然,谢玄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明亮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拨云见日,如同利剑出鞘!与他平日里茫然、冷淡的眼神截然不同!
他想起来了!不是想起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想起了一种感觉!一种于绝境中寻觅生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计算与推演之道!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
白子并未如苏小小所想那般在局部纠缠,而是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远离主战场的地方——一招绝妙的“相思断”!
此子一落,整个棋局瞬间风云突变!原本看似被包围的白棋大龙,竟凭借这一“断”,与外围另一块孤棋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形成了里应外合之势!反而将对角的数颗黑子陷入了被反杀的险境!
“这……这……”
苏小小看得目瞪口呆,她完全看不懂这精妙至极的算路。
萧玉镜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这招“相思断”,精妙、狠辣,带着典型的“谢玄式”风格!是他!哪怕记忆成空,属于谢玄的智慧和本能,依旧深植于他的灵魂深处!
她抬起头,看向谢玄。
此刻的谢玄,仿佛变了一个人。他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收,眼神深邃而专注,周身散发着一种掌控全局、冷静自信的气场。那不再是渔村里沉默的“玄之”,而是属于庙堂之上、执掌风云的帝师谢玄!
他看着棋盘,又抬起眼,看向萧玉镜,目光锐利,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与……挑战。
“此局,尚未终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没了之前的沙哑与迟疑,多了一份清冽与笃定。
萧玉镜的心,因为他这熟悉的眼神和语气,狂跳起来。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混合着骄傲与怀念的笑容,拈起一枚黑子:
“那就,请玄之大哥,不吝赐教。”
棋局继续。
然而,站在一旁的苏小小,看着完全沉浸在棋局中、气场全开的谢玄,再看看与他对弈、丝毫不落下风、仿佛天生就该与他并肩而立的玉娘,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卑感攫住了她。
他们之间,有一种她完全无法介入的气场。那纵横的棋盘,那无声的交锋,那彼此了然的眼神……都像是在她面前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听不懂他们的棋,看不懂他们的眼神,更参与不进他们的世界。
这个玉娘,绝对不是普通的落难女子!
她和玄之哥哥……他们以前一定认识!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苏小小心中升起:如果玄之哥哥恢复了记忆,他是不是……就会跟这个玉娘走了?那她怎么办?爹爹怎么办?
不行!绝对不行!
苏小小死死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坚决。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必须想办法,让这个玉娘离开!立刻!马上!
她想起昨天赵元宝在集市上狼狈逃窜时留下的狠话,又想起村里那些关于赵家势大、连里正都让其三分的传言……一个冒险的、带着恶意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她悄悄地退出院子,朝着与湖边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去。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仍在无声地绞杀。
棋盘之外,一场由嫉妒催生的风波,已悄然酝酿。
而刚刚显露出一丝本相的帝师,和苦心引导他的长公主,对此仍浑然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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