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的轮廓在浓稠的夜色中彻底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兽吞噬。两辆看似寻常、实则内衬钢板的青篷马车,在墨渊出神入化的驾驭下,如同幽灵般滑出府衙后巷,碾过湿冷的青石板路,迅速汇入城外官道的黑暗之中。
没有仪仗,没有护卫,甚至连刚刚表露忠心的崔明远与赵擎也未惊动,真正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返京之途,在绝对的隐秘与极致的速度中,悄然启程。
车厢内为了减震铺了厚厚的狼皮褥子,角落固定着一盏琉璃风灯,灯焰被调节到最小,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狭小的空间,随着车身的晃动不安地摇曳。
谢玄半倚在特意加厚的车壁上,整个人仿佛褪去了所有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光洁的额角。
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如同折翼的蝶,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浅促而费力,牵动着肋下那片即使在厚衣掩盖下依旧能看出不妥的轮廓。
萧玉镜紧挨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算不上宽阔却足够坚定的肩膀上,让他能倚靠得更舒适些。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最柔软的细棉帕子,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绽的花瓣,一遍遍为他拭去不断渗出的冰冷汗珠。
进化后的【朱阙镜心】让她无需刻意运转,便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那如同乱麻般纠缠溃散的内息,以及那残存的、“蚀”能量带来的阴冷刺痛感,正不断侵蚀着他的经脉与意志。
这份超越五感的紧密连接,让他的每一分痛苦都毫厘不差地投射在她心尖,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与无能为力的焦灼。
“不能……再耽搁了。”
谢玄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濒死之人般的清醒与固执。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眸光因高烧和剧痛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眼底深处那属于智者的冷静与锐利,却如同被磨砺过的寒星,在昏暗中灼灼生辉。
“必须……尽快议定……方略。”
萧玉镜心脏一缩,知道此刻任何软弱的宽慰都是徒劳。她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将水囊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小心地喂他抿了一小口温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沉稳:
“好,你说,我记着。”
她的手依旧稳稳地扶着他的臂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谢玄靠着她,微微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似乎牵动着肺叶和伤处,带来一阵压抑的咳嗽。他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开始梳理千头万绪,语速缓慢,时有停顿,却逻辑分明,直指核心:
“其一,……信息,乃……重中之重。”
他断断续续地说,目光投向虚空中某一点,仿佛在穿透车厢,审视着千里之外的京城棋局,
“秦王……敢如此逼迫陛下,定是……确认了我们……已葬身地宫,或……绝无可能及时返京。必须……抢在立储诏书颁布前,将我们……安然无恙、正在星夜兼程……赶回的消息,送到陛下手中,送到……朝中尚在摇摆、心向皇室……的臣工手中。此事……关乎陛下安危,关乎……大局士气。需动用……墨渊所有的……隐秘渠道,不惜代价,分多路,多批次……传递,务必……确保至少一路,能抵达……天听。”
他甚至细致地考虑到,
“用……我们早年约定的……最高等级密语,陛下……一看便知。”
萧玉镜凝神静听,立刻侧首,对着车帘方向,将谢玄的指令清晰、低声地复述了一遍,确保驾车的墨渊能准确接收。
“其二,……舆论,需……先声夺人。”
谢玄的气息更加不稳,停顿了更久,萧玉镜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连忙将掌心更紧地贴在他背心,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驱散一些他体内的寒意。他缓过一口气,继续道,
“秦王……派死士于州府行刺帝师与长公主,此乃……人神共愤,罔顾人伦!此事……不能仅靠崔明远那道……未必能出庐州的奏章。需让……天下人皆知,让士林清议,江湖草莽……皆闻其恶!要让秦王的罪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卫琳琅。”
“属下在!”
另一辆马车上的卫琳琅立刻回应,声音透过车壁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
“你……精于此道。”
谢玄的声音虽弱,却带着明确的指向,
“联络江南……有风骨的士子,利用酒楼茶肆、勾栏瓦舍……将庐州之事,用最能……煽动人心的方式,迅速散播出去。要……细节详尽,要突出秦王之……狠毒猖狂,陛下之……孤立无援,我与殿下之……悲壮艰辛。必要时……可仿民间话本,编成段子……务求……妇孺皆知。”
“是!大人!属下必让秦王恶名,传遍大江南北!”
卫琳琅的声音充满了干劲。
“其三,……武力,乃……最后保障。”
谢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萧玉镜慌忙轻拍他的后背,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因呛咳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额角的冷汗更多,声音也更加虚弱,
“沈孤月。”
“大人。”
沈孤月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如同磐石般稳定,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你……持我贴身玉佩为信物,”
谢玄艰难地指示,
“设法避开秦王耳目,联系北境……尤其是顾老将军的旧部,还有……西大营曾受过谢家恩惠的将领。不必……让他们此刻妄动,打草惊蛇。但需……让他们知晓京中剧变,知晓陛下危殆,暗中……整军备武,提高警惕。一旦……京中诏书被迫颁布,或陛下……有性命之危,他们……便是勤王靖难的最后希望!”
“末将领命!”
沈孤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
“必不辱命!”
一系列指令,虽断续,却如精准的外科手术刀,剖开了纷繁复杂的局面,直指问题的核心。即便重伤濒危,油尽灯枯,他依然是那个能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执掌天下的帝师谢玄。
当最后一道指令发出,谢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身体彻底软倒,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了萧玉镜单薄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眉宇间刻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与疲惫,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只剩下无意识的呢喃:
“快……一定要……快……”
萧玉镜紧紧环抱住他,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颈侧,那异常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冰冷的手背上。她低下头,将脸颊轻轻埋在他汗湿的鬓间,嗅着他身上混合了血腥、药味和他本身清冽气息的味道,声音哽咽得破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会赶上的,谢玄,一定会!皇兄还在等我们,这天下……还在等我们!”
她不再称呼他“帝师”或“大人”,而是直接唤出了那个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名字。
这看似微小的转变,在谢玄混沌沉沦的意识深处炸开一道缝隙,透入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亮。
他极其困难地,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抬起那只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覆盖在她紧紧环抱着他的手上。他的指尖冰凉刺骨,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试图回应的力量。
“玉镜……”
他吐出这两个字,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风中,
“若……此番……能渡过此劫……我……”
他似乎想许下什么承诺,或是倾诉埋藏心底已久的情愫,然而极度的虚弱和袭来的黑暗,无情地吞噬了他剩余的话语。他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唯有那只冰冷的手,依旧固执地、紧紧覆在她的手背上,仿佛那是他在无边苦海中抓住的唯一浮木。
萧玉镜的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那泪水中混杂了无尽的心疼、酸涩的甜蜜,以及一种名为“同生共死”的磅礴勇气。她听懂了他未尽的誓言。
她俯下身,在他汗湿而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轻柔、却承载了她所有情感与誓言的吻。
“没有若……”
她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耳畔,一字一句,清晰地低语,如同立下永不更改的盟约,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会赢。然后,你要把你欠我的十年,欠我的所有……连本带利,都补偿给我。”
马车在空旷的官道上疯狂疾驰,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隆隆声响,仿佛在为他们的命运敲打着紧张的节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前路是未知的凶险与莫测的变数。
然而,在这颠簸摇晃、充斥着药味与血腥气的狭小空间里,在这与时间赛跑、与死神擦肩的亡命旅途上,在交织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殚精竭虑的谋划、以及深入骨髓的担忧的沉重氛围中,某种情感却如同在极致高压下淬炼出的金刚石,剥落了所有伪装与试探,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坚硬、璀璨夺目。
他们不再仅仅是因共同利益和外部压力而暂时合作的长公主与帝师,不再是那个痴缠十年却求而不得的可怜女子与那个冷情冷心、固守界限的孤臣。在这一刻,他们是谢玄与萧玉镜,是彼此在绝境中唯一可以托付性命与后背的恋人,是灵魂相融、能量共鸣的伴侣,是即将携手共赴那最终风暴、无论生死皆不离不弃的同盟。
无需海誓山盟,无需繁文缛节。一个交织着痛楚与温柔的眼神,一次在昏迷中依旧固执的牵手,一次于危难时不由自主的能量交融,便已胜却人间无数。
默契,在生死一线的缝隙中疯狂滋生,在灵魂的紧密连接中淬炼成钢,最终化为一种无可替代、坚不可摧的信任、依赖与深爱。
星夜兼程,奔赴的不仅是那座危机四伏的皇城,更是他们共同选择的、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无限光明的未来。这条路,他们将从并肩而行,走向血脉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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