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终于放晴。连日的雨雪肆虐后,天空洗练出一片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湛蓝。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落在玄甲军大营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芒。营房屋顶的积雪融化,汇聚成清亮的细流,沿着瓦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敲打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雪水消融的清冽、湿木头被阳光晒暖的微醺气息,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楚明昭独自立在营帐门口,身上只穿着半旧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夹袄。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非但没能添上暖色,反而衬得那毫无血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右臂蚀心虫毒盘踞的深处,那阴冷的麻痹感在晴日里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经络里缓慢地游弋,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胀与隐痛。小腹深处那场隐秘战争留下的余波,在身体巨大的消耗后,也仅剩一丝沉甸甸的疲惫感。
但最沉重的,是心口那处被百年血债真相狠狠撕裂、又仓促填补的伤口。古墓寒棺中的泣血绝笔,萧远山那比死亡更沉重的百年孤忠,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一种混杂着滔天愧疚、被命运愚弄的荒谬感,以及一种……对那个同样背负着枷锁的玄色身影、无法言说的复杂悸动。
她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空。阳光刺得眼睛发涩。萧凛那句“现在……你能信我了吗?”如同冰冷的魔咒,反复在耳边回响。信?如何能不信?那卷绝笔书,那字里行间浸透的血泪与守护,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地击碎了她百年的恨意。可“信”之后呢?百年的血债并未消失,只是以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方式压在了她和萧凛之间。楚氏一百三十七口的性命,萧远山背负的万世骂名……这血铸的宿命,岂是一句“信”就能轻易化解?
“大人,” 王铁柱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他手里捧着一套熨烫得极为平整、却依旧难掩陈旧的绯色官袍,以及代表她武德将军品级的犀角带和乌纱帽。“宫里……传旨的内侍,快到辕门了。您……该更衣接旨了。” 他的目光落在楚明昭单薄的身影上,虎目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忧。那夜将军从黑松林深处归来,卸下斗篷时露出的惨白脸色和几乎站立不稳的虚弱,以及这几日近乎失魂般的沉寂,都让他心惊肉跳。
楚明昭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套象征着朝廷品级的官服。绯色的锦缎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捧凝固的血。她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疲惫。“知道了。”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器。
她接过官服,转身走入帐内。卸下夹袄,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肌肤,让她打了个寒噤。右臂的麻木让穿衣的动作变得笨拙而艰难,每一次抬起都牵扯着蚀心虫毒的阴冷剧痛。她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有些颤抖地系着繁复的衣带和犀角带。当那顶沉重的乌纱帽压在头顶时,她感到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枷锁套了上来。
辕门外,内侍尖细高亢的嗓音已经穿透了营区的平静:“圣旨到——!武德将军楚明昭接旨——!”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强行挺直了因疲惫和伤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她一步步走出营帐,绯色的官袍在融雪的泥泞小径上拖曳而过,留下浅浅的水痕。阳光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无法穿透那层冰冷的盔甲。王铁柱和几名亲卫紧随其后,脸上是肃穆与紧张交织的神情。
宣旨的阵仗不小。除了手持明黄卷轴、面白无须的内侍总管,还有两队身着鲜明甲胄的金吾卫肃立两旁,刀枪如林,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光。营中留守的将官士卒,无论是否当值,都闻讯远远聚拢过来,敬畏而好奇地望向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明昭身上,聚焦在她那苍白却异常沉静的侧脸上。
“臣,武德将军楚明昭,恭聆圣谕!” 楚明昭走到御道中央,对着金吾卫拱卫下的内侍,依礼单膝跪地。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膝盖处的官袍,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垂着头,目光落在眼前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
内侍总管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腔调,清晰地穿透了营区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昊天之眷命,统御寰宇,抚育万民。兹有兵部武库清吏司员外郎、武德将军楚明昭,忠勇体国,谋略超群。前有黑风峪救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近有破夜枭、擒敌酋、清余孽、缴获前朝复国名册,于社稷有大功焉!特擢升尔为昭武校尉,秩正六品上,仍兼领巾帼讲武堂总教习一职!”
擢升昭武校尉!
正六品上!
人群瞬间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一道道目光变得更加灼热!从五品下的武德将军,连升两级至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这已是极高的殊荣!尤其对于一个女子(众人皆知)而言,更是开国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
然而,圣旨并未结束。内侍总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另!巾帼讲武堂自创设以来,育才报国,成效卓着,深孚朕望!楚卿所拟《巾帼讲武堂革新章程》十二条,条陈剀切,立意深远,实为强军育才之良策!朕心甚慰,特旨:准奏!所请增设骑射、机关、军阵推演、战地救护诸科,及放宽学员征募范围、增设女教习、完善考核奖惩诸条,一概允准!着即施行!”
轰——!
如果说擢升官职还在意料之中,那么这道关于巾帼讲武堂的圣旨,则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区!
《革新章程》十二条!全部允准!
增设女教习!放宽学员征募范围(意味着不仅限于军户或官宦女子,寒门、平民乃至商贾之女,只要资质出众,皆有机会)!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巾帼讲武堂”不再是一个象征性的、小打小闹的试点,而是一个真正拥有了朝廷背书、拥有完善制度、拥有广阔前景的……女子军事教育机构!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破冰之举!
楚明昭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握的拳头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拟那份章程时,抱着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是步步为营的试探,从未奢望能全部通过!皇帝……竟如此乾纲独断,力排众议?!
内侍总管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再赐内帑黄金百两!着昭武校尉楚明昭专用于讲武堂营缮、器械购置及延聘贤才!望尔恪尽职守,不负朕望,为大胤育更多巾帼栋梁!钦此——!”
黄金百两!专款专用!
巨大的冲击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楚明昭淹没!她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黄金。但这道圣旨,这份破格的信任与支持,对她耗尽心血、视为希望之火的“巾帼讲武堂”而言,无异于久旱甘霖!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臣……楚明昭……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清晰、坚定地叩首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混杂着雪泥的地面上,留下一点微红的印记。
“楚将军快快请起!” 内侍总管脸上堆起笑容,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他将那卷沉甸甸的明黄圣旨,连同另一份盖着朱红大印、墨迹簇新的《巾帼讲武堂章程》正式批文,以及一张标注着“内帑黄金百两”的凭条,郑重地交到楚明昭手中。
“恭喜楚将军!贺喜楚将军!陛下对将军,对讲武堂,可是寄予了厚望啊!” 内侍总管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目光却若有深意地在楚明昭苍白的脸上扫过,“将军气色似乎不佳,陛下也甚是挂念,特赐下百年老参两支,命将军好生将养。”
楚明昭接过圣旨、批文和凭条。明黄卷轴的重量,朱红大印的威严,黄金凭条的承诺,如同三座沉甸甸的山岳,压在她的掌心,也压在她的心头。这份荣耀和期许背后,是更重的责任,是更汹涌的暗流。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躬身:“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内侍总管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金吾卫,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仪仗鲜明地离开了军营。
圣旨的余威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在玄甲军营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恭贺声、议论声、惊叹声瞬间汇成一片!
“昭武校尉!正六品上!楚将军……不,楚校尉威武!”
“黄金百两!全部给讲武堂!陛下这是要下血本了啊!”
“看到了吗?那章程批文!增设女教习!平民女子也能考了!我的天……这……这真是翻天覆地了!”
“楚校尉真是……真是为我们女子……劈开了一条路啊!” 几个胆子稍大的、在后勤营帮忙的健妇,激动得热泪盈眶,远远望着那道绯色的身影,喃喃自语。
王铁柱激动得满脸通红,虎目含泪,搓着粗糙的大手:“大人!成了!真的成了!讲武堂……有救了!有希望了!” 他身后的亲卫们也个个挺直了腰板,与有荣焉。
楚明昭被众人簇拥着,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她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圣旨、批文和凭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阳光落在她身上,那绯色的官袍似乎也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沉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巨大的责任感和对未来的隐忧,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右臂蚀心虫毒的阴冷,也在这心潮激荡下隐隐躁动。
“谢参军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谢云琅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辕门处。他依旧是一身青灰色的劲装,面容清俊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但那双狭长的凤眼中,此刻却锐利如初,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沉静。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疲惫却眼神精悍的“蛛网”精锐。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人群,落在了楚明昭身上,落在了她手中那明黄的卷轴和朱红的批文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的复杂光芒。江南之行,清剿“青蚨”暗线,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和原罪。此刻看到讲武堂章程获准,看到楚明昭被擢升,他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也稍稍松动了一丝。
楚明昭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没有言语,只有一瞬间的目光交汇。楚明昭眼中是询问,是关切,更有一丝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关于江南、关于“青蚨”、关于那份被焚毁名单的沉重默契。谢云琅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传递着“一切已定,暗线肃清”的无声讯息。
就在这时——
辕门外,一阵沉稳而冰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营区的喧嚣。
一队玄甲森然、气势凛冽的骑兵簇拥着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分割阳光的墨线,缓缓停在了辕门外。为首之人端坐于通体漆黑的踏雪乌骓之上,玄色亲王常服在阳光下泛着内敛而尊贵的暗芒,肩头处依旧带着不自然的僵硬轮廓。正是萧凛。
营区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敬畏、好奇、探究,都聚焦在那道玄色的身影上。关于皇帐中那场惊天变故的传闻,早已在私下里悄然流传。此刻萧王的到来,更是在这刚刚被圣旨点燃的喜悦氛围中,投下了一片浓重的、带着血腥宿命气息的阴影。
萧凛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中央那道绯色的身影上。落在了她手中紧握的圣旨、批文和凭条上。落在了她苍白脸上那尚未褪去的复杂神色上。
楚明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握着圣旨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眼。古墓中那冰冷的石棺、那卷泣血的绝笔书、那句“你能信我了吗?”……所有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混合着此刻手中的圣旨,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萧凛并未下马。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端坐在马背上,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融雪的泥泞,隔着百年的血债与刚刚被圣旨劈开的希望之路,无声地凝视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祝贺,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然而,楚明昭却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了她强装的镇定,看到了她灵魂深处尚未愈合的伤口、那沉重的愧疚、以及对眼前这份“恩荣”背后汹涌暗流的隐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阳光,欢呼,恭贺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道玄色的身影和那道绯色的身影,在无声地对峙着,中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百年血泪与宿命的鸿沟。
许久。
萧凛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缰绳。踏雪乌骓打了个响鼻,缓缓调转了马头。
他没有再看楚明昭一眼,高大的玄色身影在亲卫的簇拥下,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融入了辕门外灿烂的阳光之中,只留下一个迅速远去的、带着沉重宿命感的背影。
楚明昭站在原地,阳光落在她身上,那绯色的官袍鲜艳夺目,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她手中沉甸甸的圣旨和批文,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昭武校尉?黄金百两?破格恩准?这一切的起点,都浸透了楚氏的血,都建立在萧远山那无法言说的牺牲和萧凛世代背负的枷锁之上!
一股混杂着巨大压力、无法言说的愧疚和对未来更加汹涌暗流的冰冷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右臂蚀心虫毒的阴冷剧痛,仿佛感应到她心绪的激荡,猛地加剧!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大人!” 王铁柱和谢云琅几乎同时上前一步,脸上写满了担忧。
楚明昭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眩晕。她挺直了脊背,将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荣耀却也承载着无尽重量的圣旨,攥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异样的清醒。
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迷茫,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激动、或担忧、或敬畏的脸庞。
“王铁柱!”
“末将在!”
“持此凭条,即刻入城,前往户部司库,支取内帑黄金百两!点验清楚,封箱押运回营!不得有误!”
“诺!” 王铁柱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凭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重重点头,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谢云琅!”
“属下在。” 谢云琅上前一步,声音低沉。
“《巾帼讲武堂章程》既已御批,即刻生效!着你立刻召集讲武堂现有所有教习、文书、管事!一个时辰后,讲武堂正厅议事!本官要亲自宣读章程,部署新规!” 楚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阳光下的营区。
“是!” 谢云琅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抱拳领命,转身时,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楚明昭紧抿的唇角和苍白的脸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迅速消失在人群外。
命令下达,雷厉风行。周围的喧嚣和议论在楚明昭沉静而锐利的目光下渐渐平息。众人看着那道绯色的身影,在经历了古墓的生死、真相的颠覆、圣旨的荣宠和萧王无声的压迫后,依旧如同标枪般挺立,眼中不由得升起更深的敬畏。
楚明昭不再停留。她握着圣旨和章程批文,一步一步,踏着融雪的泥泞,朝着营区深处那座挂着“巾帼讲武堂”乌木门匾的院落走去。阳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绯色的官袍在泥水中拖曳,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却又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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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帼讲武堂正厅。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陈年木料、墨汁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年轻女子特有的清新气息。正厅中央,乌木屏风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余口刚刚由王铁柱亲自押运回来的、沉甸甸的朱漆大木箱!箱盖敞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光泽的——金锭!整整一百两!内库铸造,底部打着清晰的“御赐”印记!
黄金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厅堂内因多日阴雨而残留的湿冷霉气,也照亮了厅内每一个人脸上的震惊与激动!
楚明昭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交椅上,身上绯色的昭武校尉官服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庄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却异常沉静肃穆。那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巾帼讲武堂章程》批文,正摊开在她手边的案几上。下方,谢云琅、王铁柱、以及讲武堂现有的所有教习(多为军中退下来的老卒或通晓文墨的低级军官)、负责文书账目的先生、管理杂役的管事,济济一堂。每个人的目光都灼热地在那金光灿灿的箱子和楚明昭身上来回移动。
“诸位,” 楚明昭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厅内细微的骚动,“陛下隆恩,天高地厚!此黄金百两,乃内帑所出,专为讲武堂营缮、购置器械、延聘贤才之用!每一两,皆是陛下对我等之期许,对巾帼育才大业之重托!”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脸:“《巾帼讲武堂革新章程》十二条,陛下御笔朱批,尽数允准!自即日起,讲武堂当以新章为圭臬,革故鼎新,广纳贤才!”
她拿起批文,逐条宣读,声音清晰而有力:
“其一,增设骑射、机关、军阵推演、战地救护四科!需尽快遴选专才,制定课纲,购置相应器械!王教习(原弓马教头),骑射科由你总领,所需马匹、场地、弓弩箭矢,列出详单,三日之内报于谢参军!”
“其二,放宽学员征募范围!凡我大胤女子,年十四至十八,身家清白,体魄强健,有志报国者,无论出身门第(军户、官宦、平民、商贾),经考核合格,皆可入学!此事,由李文书总责,即日起广发告示,半月后于神都四门及讲武堂外设点,公开招考!”
“其三,增设女教习席位!凡通晓武艺、兵法、机关、医术(尤善外伤救治)之女子,不拘出身,经考核,优者聘之,俸禄同男教习!此条,谢参军亲自督办,务必寻访贤才!”
“其四……”
“其五……”
一条条新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厅内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增设科目!广招学员!延聘女教习!每一项都是破天荒之举!每一项都意味着讲武堂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的呼吸渐渐急促,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干劲!尤其是那些原本只负责粗浅武艺或识字课的老教习,此刻更是摩拳擦掌,仿佛看到了全新的天地!
当楚明昭念到“其九,完善考核奖惩,优等生可荐入军中效力或留堂任教……”时,厅内更是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这意味着,讲武堂不再仅仅是个学武的地方,而是一条真正通往军旅、通往改变女子命运的……通天之梯!
“新规已立,黄金在此!”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亦是我巾帼讲武堂生死存亡之秋!成,则开万世之先河,为天下女子争一片天地!败,则你我皆为千古罪人,辜负皇恩,辜负天下女子之望!”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诸君!可愿与本官一道,披荆斩棘,开此万世未有之局?!”
“愿随大人!披荆斩棘!开万世之局!”
“愿随大人!万死不辞!”
王铁柱第一个单膝跪地,虎目含泪,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紧接着,谢云琅、所有教习、文书、管事,齐刷刷跪倒一片!震天的吼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出正厅,在讲武堂的上空回荡!
巨大的责任感和被点亮的希望之火,在每个人胸中熊熊燃烧!那百两黄金的光芒,此刻仿佛化作了指引前路的火炬!
楚明昭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众人,感受着这股蓬勃而生的力量,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十几口敞开的黄金箱子前。金锭的光芒映亮了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而沉实的金锭。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在她指尖燃起了一丝微弱的暖意。这黄金,是皇帝的支持,是讲武堂的希望,却也像萧远山那沉甸甸的忠义,像萧凛那无声的背负,是责任,是枷锁,更是……前行的动力。
“散了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各司其职,即刻动起来!谢参军留下,商议女教习遴选细则。”
众人怀着激动的心情领命而去。正厅内很快只剩下楚明昭、谢云琅,以及那十几箱在阳光下兀自散发着诱人光泽的黄金。
谢云琅走到楚明昭身边,目光落在她指尖触碰的金锭上,低声道:“江南之事已毕,‘青蚨’暗线及关联余孽共十七处据点尽数拔除,核心人物或诛或擒,缴获财货已秘密押解回京,账册名录在此。” 他递上一卷密封的卷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释然。“名单上的人……已按大人吩咐处置。”
楚明昭接过卷宗,并未打开。她知道谢云琅所说的“处置”意味着什么。那些名字,连同他父亲“青蚨”的代号,都将彻底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她用这份卷宗,换来了谢云琅的效忠,也斩断了他最后的退路。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辛苦了。”
两人正欲商议女教习之事,厅外传来值守亲兵恭敬的通传:“大人,萧王府长史求见,言奉王爷之命,有物呈送。”
萧王府长史?
楚明昭和谢云琅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讶异。
“请。” 楚明昭沉声道。
须臾,一位身着深青色王府属官袍服、面容清癯、举止沉稳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目不斜视,对着楚明昭深深一揖:“下官萧王府长史周文谦,奉王爷钧旨,特来拜见昭武校尉大人。”
“周长史免礼。” 楚明昭声音平静,“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周文谦直起身,双手捧上一个用紫檀木打造、巴掌大小的精巧方盒。盒盖紧闭,上面没有任何纹饰,显得朴素而神秘。
“王爷言道,” 周文谦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巾帼讲武堂新章初立,百事待兴。此乃王爷一点心意,助楚校尉延聘贤才,购置典籍,聊表对育才报国大业之支持。王爷还言……”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楚明昭的脸,“此物,或对楚校尉研习前朝军阵机关之术,有所裨益。”
研习前朝军阵机关之术?
楚明昭心中一动。萧凛知道她在章程中增设了机关科?他送来的……是什么?
她示意谢云琅接过木盒。周文谦再次躬身:“王爷钧旨已传达,下官告退。”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满厅的阳光、黄金,和那个神秘的紫檀木盒。
谢云琅将木盒放在楚明昭面前的案几上。楚明昭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紫檀木面。萧凛的心意?支持?还是……一种无声的、跨越了血债鸿沟的……回应?
她缓缓打开盒盖。
没有金玉珠宝,没有书信字条。
盒内铺着深蓝色的丝绒衬垫。衬垫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温润象牙白色的……玉印!
印钮造型奇特,并非寻常的瑞兽,而是一只线条古朴、振翅欲飞、姿态却带着几分苍凉孤傲的玄鸟!玄鸟的羽翼末端,并非断裂,而是以一种极其流畅的弧度向内收拢,形成一种蓄势待发、引而不发的姿态。印身底部,并未刻字,而是雕刻着一幅极其繁复玄奥、仿佛蕴藏着天地至理的立体微缩星图!星图线条流畅,沟壑纵横,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与神秘气息。
“这是……” 谢云琅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前朝大燕皇室秘藏,‘玄鸟璇玑印’?!传说此印乃大燕开国军神所制,内蕴其毕生所研的军阵变化与机关图谱精髓!非楚氏血脉或得其认可者,无法窥其门径!此物……早已失传百年!萧王他……”
楚明昭的指尖轻轻触碰上那温润的印钮玄鸟。一股难以形容的、温和而精纯的能量波动,瞬间透过指尖,与她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识海中的“凰焰”火种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仿佛沉睡的古老血脉在这一刻被唤醒!无数关于军阵推演、机关构造的玄奥信息碎片,如同涓涓细流,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识海!
这不是普通的礼物。
这是大燕军神的传承!是萧凛对她身份的默许!更是对她开设机关科、传承先人智慧最直接、最珍贵的支持!他以这种方式,无声地将属于楚氏先祖的瑰宝,归还到了她的手中!
巨大的冲击让楚明昭一时失语。她紧紧握住那枚温润的“玄鸟璇玑印”,指尖感受着那玄鸟孤傲的轮廓和星图沟壑的冰冷触感。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射在印钮玄鸟收拢的羽翼上,反射出一点内敛而坚定的微光。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开的厅门,望向讲武堂庭院中那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乌木门匾——“巾帼讲武堂”。匾额之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
萧凛。
他并未走进来,只是那样静静地站在庭院的阳光里,隔着厅堂的门槛,隔着堆积如山的黄金箱笼,隔着百年的血泪与刚刚被点亮的希望之火,无声地凝视着厅内手握玄鸟印的楚明昭。
他的身影挺拔如孤峰,阳光勾勒出他肩头伤处僵硬的轮廓。那张冰雕石刻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触及楚明昭望过来的目光时,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那里面没有期待,没有解释,只有一种……洞悉了她此刻内心震撼的、近乎平静的了然。
他并未停留。在楚明昭的目光与他相接的刹那,他已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路过般,缓缓转过了身。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道无声的弧线,高大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步一步,沉稳而孤独地走向讲武堂那扇洞开的朱漆大门,最终消失在外界明亮的光影之中。
如同他无声地来,又无声地离去。
唯有那枚静静躺在楚明昭掌心的“玄鸟璇玑印”,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自己狂跳不止的心音,无声地诉说着这跨越了血债与宿命的、沉重而复杂的……开端。
楚明昭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温润的玉印紧紧包裹在掌心。冰冷的玉质下,仿佛有来自百年前的血脉力量在搏动,也有那个玄色身影留下的、无法言说的余温。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黄金的冷芒、新木的微醺、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凛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息。
阳光洒满厅堂,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御赐黄金,也照亮了案几上那卷朱批的章程。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暗流汹涌。但这枚印,这道旨,这满堂的金光,还有门外那转瞬即逝的玄色身影……都在她脚下,铺开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注定要由她亲手劈开的——巾帼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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