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寒冬,终于显露出它最严酷的獠牙。凛冽的朔风如同裹挟着冰刀的怒兽,呼啸着掠过镇国女将军府高耸的玄铁凰首飞檐,发出凄厉的呜咽。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着连绵的府邸,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噬。细密的雪霰子被狂风卷着,抽打在紧闭的琉璃窗棂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冰针反复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暖阁内,炭火盆烧得通红,跳跃的火光竭力驱散着弥漫的阴寒与沉滞,却终究无法焐热榻上那具如同冰雕般的身躯。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徒劳的抵抗,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空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楚明昭深陷在堆叠的锦被与厚重的玄色貂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再无一丝颤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嘶鸣,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断绝。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这副残躯的油尽灯枯。
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磐石,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地面上。她双手紧紧握着楚明昭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如同寒玉般的指尖。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却死死压抑着,不让一滴泪落下。案几上,那碟蒸熟剥皮、曾象征着救赎与希望的金黄土豆,早已冰凉,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在跳跃的炭火下折射出黯淡的光泽。
窗外,风雪怒号。府邸深处,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微响,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咳…咳咳…” 一阵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呛咳,极其艰难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挤出。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深陷的眼窝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内摇曳的烛火,如同迷失在浓雾中的孤魂。
林红缨冰冷的手猛地一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殿下…您醒了?要…喝水吗?”
楚明昭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空洞地掠过林红缨写满担忧的脸,掠过案几上冰冷的土豆,最终,穿透了紧闭的窗棂,落向那片被风雪肆虐的、望不到尽头的铅灰色苍穹。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与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山河同归…死生同契…那支在肃州沙暴中为她血染骨笛吹响的《折柳曲》…那力透纸背的“当归”二字…此刻,都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幻梦。
这副残躯…还能撑到几时?
还能…归去吗?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悄然滑过心湖。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牵绊,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就在这时——
“红缨姐!红缨姐!” 暖阁外,阿蛮刻意压低了却依旧洪亮的大嗓门,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与慌乱,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府门外…出事了!”
林红缨冰冷的眉头瞬间蹙起,眼中寒光一闪。她迅速将楚明昭冰凉的手掖回锦被中,如同最警觉的猎豹般无声站起,按刀走向门口。
厚重的暖阁门开启一条缝隙,裹挟着刺骨寒气的风雪瞬间涌入。阿蛮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带着激斗后的红晕和一丝余怒未消的戾气。她身后,跟着一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一身破烂不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夹袄,赤着冻得青紫、沾满污泥的双脚,站在冰冷的廊下。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雪水黏在额角脸颊,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与倔强,瞪着阿蛮!她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个同样脏污不堪、干瘪破旧的粗布包袱,右手却握着一截前端被削尖、犹自滴着暗红血珠的枯树枝!树枝尖端,沾着几缕灰黑色的、明显属于某种猛兽的粗硬毛发!
“怎么回事?”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
“晦气!” 阿蛮啐了一口,指着廊外风雪弥漫的庭院,“巡夜的姐妹在府后巷口发现的!这小狼崽子,正跟一条饿疯了、牛犊子大小的野狗抢食!就凭手里这破树枝子!那畜生扑上来的时候,她不但不跑,还敢反手捅那畜生的眼睛!要不是我们听见动静赶过去,这会儿早进了狗肚子了!”
她顿了顿,看着那女孩依旧死死攥着染血的枯树枝、毫不退缩地瞪着自己的凶悍眼神,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问她哪来的,叫什么,爹娘呢?屁都不放一个!跟个哑巴似的!就知道死死抱着她那破包袱!我看她冻得不行了,想拉她进来烤烤火,嘿!这小崽子,差点拿树枝捅我!跟头护食的野狼一样!”
林红缨冰冷的眸光落在那女孩身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野性与倔强的眼睛,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悸。那眼神…像极了鹰愁涧风雪中,殿下强撑着撕裂的伤口、暴露身份时,望向西戎追兵的眼神——是绝望深处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悍!
就在这时——
暖阁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嘶哑呼唤:
“…带…进来…”
林红缨身体猛地一僵!她霍然转身,只见软榻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已睁开!那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此刻竟穿透了虚弱与涣散,死死地、异常清晰地,钉在门口那个风雪中如同小兽般的女孩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一种近乎灼热的探寻!
林红缨不再犹豫,冰冷的眼神示意阿蛮让开。她踏前一步,并未试图去碰触那女孩,只是用身体挡住了刺骨的穿堂风,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进去。侯爷要见你。”
女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双充满凶悍与警惕的大眼睛,瞬间转向暖阁内那片被炭火映照得昏黄温暖、却又弥漫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间。她看到了软榻上那道裹在厚重玄色中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影。四目相对的刹那,女孩眼中野兽般的凶悍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茫然与本能般的畏惧取代。她沾满污泥的赤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进去!” 阿蛮在后面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声。
女孩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打的小兽。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攥着染血枯树枝和破包袱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最终,在那道来自暖阁深处的、仿佛能看透她灵魂的目光注视下,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踏入了暖阁的门槛。冰冷的泥水从她赤足上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留下污浊的印迹。
暖阁内浓烈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环境。她站在离软榻数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乱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手中的枯树枝依旧紧握,如同最后的武器。
死寂。唯有炭火噼啪,风雪在窗外咆哮。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在温暖中依旧瑟瑟发抖、却倔强挺直脊背的瘦小身影。那截染血的枯树枝,那身破烂单薄的夹袄,那双冻得青紫的赤足…还有那双眼睛里…深埋的野性与绝望…
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在冰冷河水中挣扎、在宫门前焚烧束帛、在无字碑下呕心沥血的…楚明昭。
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中漾开微澜。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指向女孩手中那截染血的枯树枝。
“…给…本宫…”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女孩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与抗拒!她下意识地将枯树枝往身后藏了藏,身体绷得更紧。
“小崽子!殿下要你的树枝!那是你的造化!还不快呈上来!” 阿蛮在门口压着嗓子怒道。
女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瞬间涌起泪花,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落下。她看着楚明昭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眸子,挣扎了片刻。最终,如同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走到榻前,沾满污泥的小手,颤抖着,将那截犹自滴着血珠、沾着兽毛的枯树枝,极其小心地放在了楚明昭冰凉的手边。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抚过枯树枝粗糙的表皮,抚过前端尖锐的断口,抚过那几缕灰黑的兽毛和暗红粘稠的血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她能感受到这截枯枝上残留的力量——那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一种弱小者面对庞然巨物时悍然亮出的獠牙!一种…属于战士的…最原始的…魂!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深处那涣散的荒芜,被这截染血的枯枝猝然点燃!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爆发出骇人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亮光!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悯、深入骨髓的共鸣与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如同岩浆在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
“你…叫…什么…” 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女孩低着头,乱发垂落,沉默。只有紧抿的唇瓣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昭示着她内心的挣扎。
“说话啊!殿下问你话呢!” 阿蛮急道。
“…没…名字…”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怯懦的、如同蚊蚋般的声音,极其艰难地从女孩紧咬的唇齿间挤出,“爹娘…死…光了…野狗…叼走了…弟弟…我…跑…”
断断续续、词不达意的几个字,却如同最冰冷的箭矢,狠狠刺穿了暖阁内凝滞的空气!勾勒出一幅父母双亡、幼弟葬身兽腹、孤女流落街头、与野狗夺食的悲惨图景!
林红缨冰冷的眼眸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阿蛮张了张嘴,脸上凶悍的戾气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骇人的光芒沉淀下来,化为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极致的沉静与洞悉。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并未去触碰女孩,而是指向暖阁角落——那里,静静斜倚着一杆通体黝黑、枪尖闪烁着幽冷寒光的丈二点钢枪!那是“惊凰”!曾随她征战北境,饮血无数,鹰愁涧后便封存于此,如同沉睡的凶兽。
“拿…过来…” 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红缨会意,无声地走过去,将那杆沉重的点钢枪极其平稳地横呈至榻前。冰冷的金属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余韵。
楚明昭的目光从“惊凰”那幽冷的枪尖,缓缓移向女孩手中那截染血的枯树枝。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的沉重:
“此枪…名…‘惊凰’…曾…饮血…无数…开山…裂石…无坚…不摧…”
“此枝…枯木…朽败…脆弱…不堪…一击…”
她顿了顿,深陷的眼窝死死盯住女孩那双充满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渴望的大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力量,如同惊雷炸响:
“然…持…枯枝…敢…向…饿犬…亮…獠牙…者…”
“其…心…其…胆…其…魂…”
“可…承…此枪——!!!”
轰——!!!
如同亿万道惊雷在女孩灵魂深处同时炸响!她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间睁大到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那道气息奄奄、却如同神只般发出雷霆之音的玄色身影!再看向那杆幽冷如冰、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惊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撼、狂喜、茫然与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
“噗通!”
女孩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死死抵住地面,小小的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着,沾满污泥的赤足蜷缩在一起。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污,洇湿了身下冰冷的地面。
“愿…愿…为…师…”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渴望的声音,艰难地挤出。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女孩跪伏在地、剧烈颤抖的瘦小身影,倒映着那杆沉默的“惊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蚀骨的疲惫,悄然浸润了她冰封的心湖。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虚虚指向女孩。
“自…今日…起…赐…名…楚…念…”
“入…西山…砺锋…营…为…本宫…亲传…弟子…”
“授…楚家…破阵…枪——!”
“诺…!” 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替那激动得说不出话的女孩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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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西山讲武堂,后山松林。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冬日阳光。巨大的松树挂满了晶莹的雾凇,在微风中簌簌落下细碎的冰晶。松林深处,一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开阔雪地上,寒风依旧刺骨。
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深陷在一张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宽大圈椅中。椅背高耸,几乎将她单薄的身体完全包裹。她的脸色比七日前更加灰败,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气息微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锐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蹙紧眉头。唯有那望向雪地的目光,沉静得如同古井,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专注。
雪地中央,小小的身影穿着略显宽大的靛青色薄棉操练服,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握着一杆明显缩短、却依旧沉重的木制长枪。正是楚念。她的小脸紧绷,嘴唇紧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努力模仿着林红缨方才演示的、楚家破阵枪最基础的起手式——“定岳桩”。双脚分立,沉腰坐胯,木枪斜指前方。然而,僵硬的动作,颤抖的双腿,以及那杆因力量不足而微微晃动的枪尖,无不显示着初学者的稚嫩与艰难。
“下盘…虚浮…力…未…贯…足…” 楚明昭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入楚念耳中,“心…浮…气…躁…如何…承…枪…之…重?”
楚念身体猛地一僵,小脸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羞愧。她咬紧牙关,努力将颤抖的双腿绷得更直,将重心再往下沉了沉。冰冷的木枪杆硌着她冻得生疼的手掌,带来清晰的痛感。
林红缨一身玄色劲装,如同标枪般肃立在楚明昭椅侧。她并未执枪,只是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雪地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冰冷的唇线抿成一条直线。阿蛮抱着胳膊,靠在远处一棵挂满冰棱的松树下,眉头紧锁,显然对这小丫头能否真学会那刚猛霸道的楚家枪深表怀疑。韩青则坐在稍远的石墩上,面前摊着纸笔,手指冻得通红,却依旧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楚念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及楚明昭每一次的指点,冰冷的算盘珠子在袖中无声地捻动。
“枪…乃…百兵…之贼…亦是…百兵…之胆…” 楚明昭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楚念的心头,“持枪…如…握…山岳…心…定…则…山…稳…神…凝…则…岳…沉…”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虚虚指向楚念颤抖的枪尖:“意…在…枪…先…力…随…意…走…而非…蛮力…死…握…”
楚念努力地按照指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杂乱的念头驱散,将所有心神凝聚在手中的木枪之上。她想象着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杆木头,而是那日暖阁中惊鸿一瞥、幽冷如冰的“惊凰”!想象着自己就是一座扎根大地、巍然不动的山岳!
渐渐地,那颤抖的枪尖竟真的平稳了几分!虽然动作依旧僵硬笨拙,但那股初时的浮躁与慌乱,却如同被冰雪覆盖,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带着稚嫩却异常坚定的沉凝!
“好!” 阿蛮忍不住低喝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缓慢地探入袖中,摸索着。许久,才掏出一物——并非印信兵符,而是一枚边缘磨损、沾染着暗红沙粒的薄薄纸笺拓片。正是石老狗密报中,那记载着“血染骨笛”、“当归”的染血纸笺拓印。拓片冰冷,却仿佛还残留着万里之外的风沙气息与血的温度。
当归…
此身…当归…
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悄然滑过心头。她深陷的眼窝猛地抬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那骇人的光芒再次被点燃!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猛地指向楚念!
“看…好!”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
话音未落!楚明昭沾满冷汗的身体,竟猛地从宽大的圈椅中弹起!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厚重的玄色貂裘滑落肩头!林红缨骇然失色,冰冷的双臂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试图阻止!
然而,迟了!
楚明昭枯瘦如柴的右手,已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抄起了斜倚在椅畔的——那杆通体黝黑、枪尖幽冷的丈二点钢枪“惊凰”!
“殿下——!” 林红缨凄厉的惊呼撕破寒风!
嗡——!!!
“惊凰”入手!冰冷的金属枪杆瞬间传递来沉甸甸的杀伐之气!这杆沉寂了太久的凶兵,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残存意志的召唤,发出一声低沉而兴奋的嗡鸣!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一股混杂着剧痛、巨大消耗与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疯狂力量,瞬间充斥了她残破的身躯!左肩胛下的箭伤处传来撕裂般的锐痛!喉头腥甜翻涌!
她不管不顾!
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双手,死死攥住沉重的枪杆!身体如同拉满的强弓,猛地向后拉开一个极其标准、带着千锤百炼印记的起手式——依旧是那“定岳桩”!然而,同样的桩步,由她使出,却再无半分楚念的稚嫩虚浮!一股沉重如山、锐利如岳的磅礴气势,如同无形的风暴,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脚下的积雪被无形的气劲激荡,瞬间向四周排开,露出下方黑色的冻土!
“此…为…定岳!”
嘶哑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她沾满冷汗的身体猛地前倾!沉重的“惊凰”划破凝滞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化作一道撕裂视野的幽冷寒芒!枪尖所指,并非前方,而是斜刺里一棵挂满冰棱、需两人合抱的巨大古松!
“破…云…式——!”
轰——!!!
枪出如龙!寒芒贯空!
没有花哨的变招,没有繁复的技巧!只有最纯粹、最暴烈、一往无前的突刺!凝聚了她两世血火、毕生修为、乃至此刻残存生命力的惊天一刺!
枪尖精准无比地刺入古松虬结如铁的树干!没有想象中木屑纷飞的爆裂!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巨响!
咔嚓…咔嚓嚓…
以枪尖刺入点为中心,无数道蛛网般的恐怖裂痕,瞬间在坚硬如铁的松树树干上疯狂蔓延!覆盖树干的厚厚冰层寸寸崩裂,化作漫天晶莹的冰屑!整棵巨大的古松剧烈地摇晃起来,虬枝上的积雪和冰棱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噗——!!!
几乎在枪尖刺中树干的同一刹那!一大口滚烫的、近乎纯黑的淤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从楚明昭紧抿的唇齿间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溅射在身前洁白的雪地上!点点暗红,在雪光的映衬下,刺目惊心!她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惊凰”,脱手坠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重重倒去!
“殿下——!” 林红缨目眦欲裂,凄厉的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扑上,用尽全力将楚明昭摇摇欲坠的身体死死揽入怀中!
“师父!” 楚念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小鹿,扔掉手中的木枪,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喷溅着刺目鲜血、轰然倒下的身影!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巨大的古松在寒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树干上那恐怖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一枪的惊世伟力。
楚念扑到近前,沾满污泥和泪水的小手,慌乱地想要去抓楚明昭滑落的貂裘,想要去擦她唇边刺目的血渍。就在这混乱的触碰间——
楚明玄色中衣的领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和貂裘滑落而微微敞开。在她苍白瘦削、布满冷汗的左肩胛下方——那道深可见骨、反复撕裂的箭伤疤痕旁边,一处极其隐秘、紧贴着肩胛骨边缘的位置——赫然露出一小块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印记!
那印记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并不规则,线条古朴而刚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杀伐之气!细看之下,竟像是一方残缺的、古朴狰狞的…虎符印痕!只是这印痕并非刺青,而是如同从血肉深处生长出来,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胎记质感!
林红缨冰冷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她死死盯着楚念肩胛骨旁那块暗红的虎符胎记,再猛地看向怀中楚明昭那张苍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一股混杂着滔天巨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与一种深入骨髓的宿命感,如同灭顶的冰水,瞬间将她吞没!
楚家!镇北楚家!那早已随着风陵渡滔天血案而断绝的、象征着北境无上兵权的虎符烙印!竟…竟在此刻…以血脉胎记的方式…出现在一个流落街头、与野狗夺食的孤女身上?!
韩青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雪地中,溅起细小的雪沫。他苍白清瘦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算计,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死死盯着楚念肩胛处那块暗红的印记,再看向林红缨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脑海!
风雪更疾,卷起地上洁白的雪沫,也卷起那杆斜插在雪地中、犹自嗡鸣震颤的黝黑长枪“惊凰”。冰冷的枪尖,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幽深而内敛的寒芒,无声地指向松林深处,那片苍茫无尽的、被风雪覆盖的群山。
林红缨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奄奄的身体,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流淌下两行滚烫的泪水。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用染血的袖口,极其轻柔地,为楚念拉拢了那敞开的衣领,遮住了那块惊心动魄的胎记。
无声的动作,却如同最沉重的封印。
楚念茫然地抬起泪眼,看着林红缨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再低头看看自己被拉拢的衣领,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未知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风雪漫卷,松涛呜咽。一个被深埋于血火尘埃下的姓氏,一段早已断绝的传承,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女…在这一刻,因一杆枪,一口血,一块胎记…被宿命的丝线,猝然…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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