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拖着沉重的镣铐,在日历上磨过了一个月。这三十个日夜,对硝滩后街的居民来说是逐渐平复的余悸,对刑侦队而言却是不断堆积的卷宗和与日俱增的压力。赵刚办公桌角落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十月十八日,凌晨四点,一通急促的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短暂而虚假的平静。
秋雨到底还是来了。不像夏日暴雨那般倾盆宣泄,而是带着中原地区深秋特有的、纠缠不休的黏腻。淅淅沥沥的雨声包裹着整个城市,将夜色浸染得一片模糊。蜜蜂张街家属院,与硝滩后街同属一个时代烙印下的产物,同样的红砖墙面在雨水冲刷下颜色深暗,斑驳的墙皮如同患了皮肤病的老人。路灯在雨雾中顽强地亮着,投下昏黄而无力光晕,仅仅能照亮灯下那一小圈湿漉漉的地面,更远的角落,则被深沉的黑暗和雨声吞没。
赵刚的黑色轿车碾过积水,停在小区门口。他甚至不需要看路牌,那闪烁的警灯和聚集的人群就是最准确的坐标。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腐烂根茎的腥气和雨水本身清冽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和罪恶感的寒意,再次沿着脊椎悄无声息地爬升,比一个月前更加清晰。小李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步迎上来,伞沿雨水连成线滴落。他的脸在红蓝警灯的交替闪烁下,显得异常年轻,也异常凝重。
“赵队,”小李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绵密的雨声覆盖,但其中的分量却沉甸甸地压在了赵刚的心上,“里面的情况……和上一起,非常像。”
非常像。一个词,三个字,却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了赵刚最不愿证实的预感。他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线的线条绷紧了些,沉默地点点头,跟着小李的脚步,再次走向那熟悉而又令人憎恶的犯罪现场。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带来一片冰凉的触感。
环境几乎是硝滩后街的完美复刻。或许是因为秋雨,聚集的人群比上次稍少些,但那些披着各色雨衣、打着花花绿绿雨伞的居民,依旧围拢在警戒线外,窃窃私语声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菌群,混在沙沙的雨声里,营造出一种粘稠的不安。楼道里因为雨水和人员的进出,显得更加潮湿阴冷,老房子墙体渗出的霉味,混杂着灰尘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陈年生活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走进房间,那股熟悉的、被暴力强行打破日常秩序后的无序感,如同一个拙劣的舞台布景,再次冲击着视觉。客厅的抽屉被野蛮地拉出,里面的杂物——针线盒、过期的药瓶、一叠叠用橡皮筋捆好的旧报纸——像被开膛破肚后的内脏,胡乱倾泻在地上。一只藤编的小筐翻倒在地,几颗干瘪的红枣滚落得到处都是。与王秀兰家如出一辙的凌乱,带着同样刻意的、表演性质的翻动。
赵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客厅,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里面的卧室。他的心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但每一下都带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卧室里,58岁的独居退休教师刘桂英,以一种令人心碎的熟悉姿势,仰面躺在靠墙的双人床上。颈部那道深紫色的扼痕,粗粝而狰狞,如同一条邪恶的藤蔓,死死缠绕在她不再年轻的脖颈上,仿佛是同一个恶魔,用同一双手,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她的脸色是一种缺氧后的青紫,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将生命中最后一口恐惧呼喊出来,却最终被无情地扼杀在喉咙深处。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残留着一丝缝隙,空洞地、固执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片因为雨水浸润而颜色加深的洇湿水渍。
赵刚在床尾站定了大约十秒。他的呼吸平稳,但胸腔里某种冰冷的东西正在迅速凝结、固化。他没有首先去看死者痛苦的面容,而是将目光,越过这具失去生命的躯体,精准地投向了旁边的床头柜。
在那里,在台灯散发出的、试图温暖房间却徒劳无功的昏黄光线下,一枚小小的、带着暗哑锈迹的物体,静静地躺在积了一层薄灰的柜面上,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又是一枚铜纽扣。
双排扣,黄铜材质,因为年代久远和缺乏保养,表面覆盖着暗绿色与深褐色交织的铜锈,边缘磨损得几乎有些圆滑……与一个月前,在王秀兰床头发现的那一枚,从款式、材质到那饱经风霜的旧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它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充满嘲弄的宣言。
小李已经戴好了乳胶手套,动作熟练地拿起镊子和物证袋。他走上前,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纽扣,动作轻缓得像是在触碰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境。他将纽扣凑到台灯光线下,仔细地旋转、审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震颤,那不是恐惧,而是面对某种被确认的、残酷规律时的沉重:“赵队……背面,同样有刻字,非常模糊,但能辨认出来……是‘郑铁配件厂’。”
赵刚闭上了眼睛。办公室堆积如山的卷宗,会议上激烈的讨论,一个月来不眠不休的排查,所有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都凝聚成了眼前这枚小小的、生锈的铜纽扣。连环案。最坏的情况,也是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况,终究还是以这种赤裸裸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凶手不仅没有收敛,没有远遁,反而在用这种极具标志性的方式,重复着他的罪行,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又像是在对着警方,对着这座城市,发出冰冷而傲慢的挑衅。
“死亡时间?”他重新睁开眼,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犹豫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封的决堤与专注。
“初步判断,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具体时间需要法医解剖后确认。”小李回答着,同时将纽扣放入物证袋,仔细封好、贴上标签。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死者的手,刘桂英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手指微微蜷曲。“还有这个,赵队,”他指向死者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隙里,可以看到一些嵌在里面的异物,“死者指甲缝里,同样发现了水泥灰,而且,”他顿了顿,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取样处的皮肤,加重了语气,“这次夹杂的红色氧化铁颗粒,肉眼看起来比上一案更明显,数量似乎也更多。”
同样的扼杀方式,同样的伪造抢劫现场,同样的攀爬入室痕迹,同样的铜纽扣,同样的、甚至更浓的水泥灰……所有的线索,像一条条带着毒液的藤蔓,从硝滩后街那个清晨蔓延而出,缠绕过一个月的时间,在这里重新汇聚、生根,开出了另一朵罪恶之花。
“技术科那边初步比对了两枚纽扣,”小李继续汇报,声音彻底凝重下来,如同窗外阴沉的天空,“无论是金属成分、铸造工艺还是具体的磨损形态,都高度一致。可以确定是同一批次,或者来源完全相同的九十年代老货。赵队,基本可以确认了,这是连环案。凶手在重复他的作案模式,冷静,……而且熟练。”
不是简单的模仿,是精确的重复。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带着某种特定仪式感的重复。这背后,是习惯?是标记?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执念?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在一位女警的陪同下,哭泣着从门口走进来。她是刘桂英的侄女,接到通知后匆匆赶来,身上的外套都被雨水打湿了,脸上的妆容被泪水和雨水糊成一团,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我姑姑……她一个人住,平时很小心……门窗都检查好几遍……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抽噎而剧烈颤抖着。
赵刚等她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才用尽量沉缓的语气问道:“请节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最近,你姑姑家里有没有来过什么陌生人?或者,她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异常的情况?”
侄女用纸巾用力擦着眼泪,努力在悲伤和混乱的思绪中搜寻着有用的信息。“陌生人……”她喃喃着,突然,像是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推开,她抬起头,带着一丝不确定说道,“有!大概……大概半个月前,我姑姑在电话里跟我提过一嘴,说家里阳台有些漏雨,雨水渗进来把墙角都泡坏了,想找个人来修一下。后来……后来她好像确实找了一个装修散工来看过。”
赵刚和小李的眼神瞬间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道骤然亮起的锐利光芒。装修散工!这个关键词,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锁孔!
“什么样的散工?你还记得任何细节吗?比如长相,穿着,口音?”赵刚追问,语气不由得加快了一丝,身体也微微前倾。
“我姑姑在电话里就提了一句,说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工装,看起来挺老实的,但……说话有点含糊,吐字不太清,也不太爱说自己的事,问多了就笑笑岔开话题。哦,对了,”侄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似乎责怪自己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信息,“我姑姑好像还让他登记了一下,就在那个小区门口物业的临时人员登记本上,写的名字是……是‘张强’!对,就叫张强!我姑姑当时还跟我说,这名字挺普通的。”
“张强?”赵刚立刻转头,对一直跟在身边、脸色同样沉重的老陈道,“老陈,马上去查!蜜蜂张街物业,重点查半个月左右前的临时人员登记记录,找一个叫‘张强’的装修工!所有信息,一笔一划都不能放过!”
“明白!”老陈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冒着还未停歇的雨丝,快步冲了出去。
调查结果的反馈比预想中还要快,却带着一股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失望。“张强”这个名字,潦草地写在物业那本边缘卷曲的登记册上,留下的电话号码,经核实是一个早已停机许久的空号。通过内部系统进行初步核查,这个名字背后,没有任何有效的身份信息记录,没有户籍,没有社保,没有联系方式,像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幽灵。
一个彻头彻尾的假名。
---
窗外的雨在清晨时分,终于变得淅淅沥沥,渐渐止住了声势。但天空并未放晴,依旧被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覆盖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上午十点,刘桂英家的阳台,这个凶手曾经以“维修”为名踏足的地方,成了专案组新的勘查重点。
阳光挣扎着穿透布满水痕的玻璃窗,照进这个不大的、还残留着施工痕迹的空间,光线显得浑浊而无力。阳台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已经干涸的水泥碎屑和凝固的沙浆斑点,墙角堆放着的几块废砖头上也沾满了灰浆。最引人注目的是墙面,新刷的乳胶漆还没有完全干透,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略显粗糙的浅灰色,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漫射光下,泛着微弱的、湿漉漉的光泽。
小李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刮取着地面水泥碎屑和墙面乳胶漆的样本。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那些不起眼的灰尘和涂料,是能开口说话的证人。
“赵队,这种乳胶漆,”小李将取好的样本装入玻璃瓶,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液体的状态和瓶壁附着的颗粒,“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那种工程漆,成分里含有较高比例的苯乙烯,挥发性强,气味也比较刺鼻,一般家庭装修很少会用。”他站起身,走到赵刚身边,将样本瓶递过去,同时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更重要的是,技术科刚才传来的初步快速检测显示,这种漆料的基础成分,特别是其中的矿物填料,与第一起案件死者王秀兰指甲缝里提取到的水泥灰中的某些成分,存在高度共性。虽然一个是大颗粒的建筑水泥灰,一个是液态的漆料,但它们的部分原料来源,很可能指向同一大类,甚至是同一区域的建材产品。”
这个发现,让连接两起案件的那条无形丝线,瞬间变得更加粗壮和清晰。凶手不仅作案手法、遗留物证高度一致,连他使用的,或者说他职业、生活环境中携带的“建筑材料”痕迹,也存在着明确的、难以抹去的关联。他就像一个行走的、沾满特定粉尘的幽灵。
赵刚走到阳台锈迹斑斑的铁质护栏边,俯下身,仔细检查着上面的每一处细微痕迹。在靠近卧室窗户的那段栏杆上,有几处非常新鲜的摩擦划痕,位置、力度方向,甚至与铁锈剥落的方式,都与硝滩后街案发现场提取到的攀爬痕迹照片,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性。
“攀爬手法很专业,甚至可以说……形成了肌肉记忆,”小李跟着分析道,他用手指虚点着栏杆上的受力点,“都是利用栏杆本身的缝隙和结构上的凸起作为支点,动作干净利落,对身体的协调性、核心力量和臂力要求都不低。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偶尔为之,更像是经常进行高空作业、或者长期从事需要攀爬体力劳动的人。”
赵刚的目光,则从栏杆上移开,投向了墙面上那些刚刚刷上去的乳胶漆。刷子留下的纹路显得有些凌乱,笔触不够均匀,边缘处理粗糙,显示出操作者要么并非专业的油漆工,手艺生疏,要么就是在施工时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不在手上的活计。
“这个‘张强’,”赵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像是在脑海中一点点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他借口维修阳台漏雨,光明正大地进入独居老人的家中。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上门服务,更是一次完美的伪装和侦查。他不仅可以借此机会,近距离地、仔细地观察房屋的内部结构,特别是阳台和窗户的位置、锁具的类型、有无防盗网,评估夜间攀爬潜入的难度和最佳路线;他更能直接接触受害者本人,判断其是否真正独居,身体状况如何,反应能力怎样,有没有足够的反抗能力……”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踩点了,这更像是一次冷静而残酷的“狩猎”前奏。凶手巧妙地利用“装修散工”这个流动性极大、身份背景难以核查的职业作为完美的保护色,如同披着羊皮的狼,混迹于市井之中,近距离地、耐心地挑选着他的猎物,评估着下手的风险与时机。
这时,负责走访周边邻居的民警带来了新的信息。一位住在对门、经常在楼下小花园晒太阳的大妈回忆说,那天下午,她确实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个子中等的男人在刘桂英家进出,“看着挺壮实的,闷着头走路,不怎么跟人打招呼”。当民警拿出根据之前线索模拟的画像(着重深蓝色工装和中等体型)让她进一步辨认,并追问是否还有其他细节时,大妈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努力回想了好几分钟,才不太确定地补充了两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在此刻可能至关重要的身体特征:
“那人手上啊,我看他拿工具的时候,注意到茧子很厚,特别是右手,虎口和指关节那里,黑乎乎的一层,一看就是常年干粗活、拿锤子撬棍那些东西磨出来的。”
“还有啊,”大妈歪了歪头,努力模仿着当时的印象,“他跟我问路的时候,说话好像有点……有点漏风,唔……好像,好像是少了颗门牙?对,就是门牙那边,听起来有点瘪。”
赵刚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黑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用吸水性能良好的钢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关键词:
郑铁配件厂、装修散工、少颗门牙、手有厚茧。
写完,他用冰凉的金属笔帽在这几个词上重重地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然后抬头,目光扫过身边的小李和老陈,语气斩钉截铁:“把这些特征串起来,形成联合排查条件。我们的排查范围,能比之前缩小一半不止!”
一个与“郑铁配件厂”存在明确关联(通过两枚刻字的铜纽扣,以及李建国屋里发现的饭票),从事装修、建筑类散工或相关体力职业,身体强壮、擅长攀爬,右手有长期工具磨损形成的厚茧,且上门牙缺失的男性。这个画像,比起一个月前硝滩后街案发时的茫然无绪,已经清晰了太多,几乎可以触摸到那个阴影的轮廓。
但是,新的、更令人不安的问题,也如同窗外厚重的阴云般,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凶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王秀兰和刘桂英?这两位生活在不同区域、看似毫无社会交集的独居老人,她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联系?是凶手随机选择的目标,还是她们共同知晓某个必须被彻底埋葬的秘密,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少颗门牙”这个如此具体、难以掩饰的生理特征,能否成为在郑铁配件厂那些早已封存、浩如烟海的人事档案中,最终锁定目标的决定性钥匙?
而那个隐藏在“张强”这个虚假名号背后的恶魔,在连续两次成功作案、并且故意留下挑衅般的纽扣之后,是会满足于现状暂时蛰伏起来,还是会食髓知味,继续利用“装修工”这个便利而隐蔽的身份,游荡在这片老旧的小区森林里,耐心而冷酷地寻找着他的下一个猎物?
第二枚纽扣的出现,冰冷地确认了连环杀人案的性质,带来了更清晰的线索和更明确的侦查方向,但也带来了更彻骨的寒意和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凶手的影子,在重重迷雾之中,似乎被探照灯照亮了更多的细节,轮廓清晰了一些,却依然无法被捕捉,反而因其展现出的冷静、熟练和挑衅,显得更加诡异和危险。他就在这座城市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像一枚埋藏在深处的定时炸弹,滴答作响。
喜欢连环命案专案录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连环命案专案录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