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是带着齿的钝刀,从西伯利亚一路呼啸南下,横贯整个四川盆地,最终在这片位于川南的富顺盐场上空找到了最适合肆虐的舞台。它卷起地上粗糙的盐粒,无情地抽打着视线里的一切。天地间是一片压抑的灰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唯有地面,固执地泛着一种病态的、惨白的光。那是经年累月,从卤水里析出的盐霜,一层覆着一层,坚硬,冰冷。人踩上去,脚下便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那声音不像是踩在土地上,倒像是踩碎了某种小型生灵的细小骨骼,令人从脊椎骨里升起一股寒意。
编号“3号老井”的锈蚀井架,就像一具被时光和盐分风干了的巨人骷髅,孤零零地矗立在盐场最边缘的地带,与远处那些堆积如山、在灰暗天光下宛如凝固雪堆的盐垛沉默地对望着。大型抽水泵那橘红色的庞大身躯,此刻正趴伏在井口,发出持续而沉闷的轰鸣,这声音在这片空旷之地传得很远,却又被更大的风声所吞噬。粗壮的黑色输水管道,如同一条怪物的冰冷肠道,从井深处不断呕出浑浊不堪、带着浓重腥气的盐水。这些水流汩汩地顺着临时挖出的浅沟蔓延,在地面积起一片片不规则的水洼,倒映着同样毫无生气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的咸腥气味,已经浓烈到了一种实质性的程度,它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黏附在喉咙深处,让人呼吸都觉得滞涩,嘴唇干裂发苦。
老张站在井台的操作位,眯着眼,躲避着风沙和盐粒的双重攻击。他今年整五十,在这富顺盐场干了足足三十年。他的脸庞被盐场的风和卤水熏染得黝黑而粗糙,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嵌着洗不掉的盐渍。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口井,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那层层叠叠、坚硬如铁的老茧。哪口井卤水浓度高,哪口井容易结盐垢,哪口井的井架哪个螺丝有些松动,他都一清二楚。但这口已经废弃停用了两年的3号老井,今天的清理作业,却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井底深处的淤泥一样,缓缓翻涌上来。
按理说,废弃井的淤泥会比生产井更厚实些,但今天这抓斗下去反馈上来的手感,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粘稠和阻力,仿佛井底的不是淤泥,而是某种正在缓慢凝固、不甘心被搅动的活物。
“妈的,邪了门了……”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要驱散心头那点不安,用力拍了拍冰冷的操作杆,仿佛那是某个不听话牲口的脖子。
时间在抽水泵单调的轰鸣声中一点点流逝。老张专注地盯着钢缆的刻度,估算着抓斗的深度。突然,就在抓斗再次深入井底,准备合拢抓取时,操纵杆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非同寻常的震动!那感觉绝非是勾到了寻常的石头或者厚重的淤泥块,而更像是钢齿咬住了某种极具韧性、却又异常坚硬的物体,并且因为这股力量,引起了整个机械臂的轻微共振。
“停泵!快停泵!勾到东西了!”老张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巨大的机器噪音中显得有些撕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助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按下了停止按钮。
“嗡——”
世界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背景音,只剩下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寂静。抽水泵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只有风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刮过井架,发出呜呜的悲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那正缓缓升出井口的液压抓斗上。
粗壮的钢齿之间,缠绕着一些东西。那是几缕深蓝色的、已经被盐水浸泡得彻底失去原本颜色、呈现出一种腐败黑色的纤维状物体,它们像绝望的水草,紧紧地缠绕在冰冷的钢铁上。有眼尖的老工人依稀能辨认出,那似乎是盐厂统一配发的维修工工装的材质。
然而,真正让所有人呼吸骤停的,是悬挂在这些纤维下方的那件物事。
那绝不是他们在盐场几十年生涯里见过的任何东西——无论是动物枯骨,还是废弃的机器零件。它呈现出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令人心悸的瓷白色。那不是博物馆里温润的古瓷白,也不是医院里冰冷的墙壁白,而是一种……仿佛被某种邪恶力量精心炼制过的、带着非自然光泽的、冰冷的、僵硬的白色。它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灰暗的天光,细密的盐晶如同某种活物的诡异纹路,爬满了它的全身,构成了一幅令人极度不适的图案。
“骨……骨头?”人群中,有人用气声难以置信地吐出两个字。
寂静被打破了,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骚动。有人下意识地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用来盛放工具的铁皮桶,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却没人回头去看。有人手抖得如同风中筛糠,哆哆嗦嗦地从厚厚的棉衣口袋里掏出老式翻盖手机,按键时发出的“滴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报……报警!快报警!这……这他娘的是人的骨头吧?可……可怎么会是这种鬼颜色?!”
盐厂后勤主任李建国本来站在稍远的地方,正裹紧了自己的藏蓝色羽绒服,皱着眉头看着清理进度。听到骚乱,他拨开人群,急匆匆地挤到前面,嘴里还习惯性地嚷嚷着维持秩序:“干什么!干什么!都围在这儿干什么?慌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可是,当他挤到最前面,目光接触到那截被钢齿勾住、还在微微晃动的瓷白色骨头时,他后面所有的话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在了喉咙里。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甚至比他身后盐垛的颜色还要难看。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惊骇。
但这失态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咸腥的空气,强行将脸上的慌乱压了下去,努力挺直了有些发福的腰板,挥动着双手,试图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盖过现场的窃窃私语和恐惧:“都别自己吓自己!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咱们盐场几十年了,早年条件多艰苦?设备也老旧,出点意外事故不是很正常?这估计就是不知道哪一年,不小心掉进井里的工人,现在……现在被抽上来了而已。意外,纯属意外!”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镇定,但这镇定背后,却透着一股虚浮的味道。
老张却没有被他这番话轻易糊弄过去。他指着那截骨头,因为激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明显颤抖:“李主任,不对啊……您仔细看看!这骨头,这成色……看着根本不像在井里泡了很多年的样子!埋久了的骨头,哪会是这种……这种他娘的像上了釉的瓷器样?而且,您闻闻这空气里,除了咸味,是不是还有点别的……说不出的怪味?”
那截诡异的骨头边缘,还粘连着一些未曾完全脱落的、粗粒的盐渍结晶,像给它镶上了一圈丑陋而不祥的边框。老张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指尖在距离那骨头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仿佛害怕那东西带着某种诅咒。仅仅是这个动作带起的微弱气流,就让那边缘的几粒盐晶簌簌落下,掉在井口的水泥台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细碎声响。
李建国的目光顺着那落下的盐晶移动,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跺了跺脚,似乎想甩掉粘在皮鞋边缘的泥泞。有心人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他深色的裤脚上,确实沾着一些比周围地面颜色稍深的新鲜盐土痕迹,似乎不久前,他曾在井边这片区域长时间停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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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一种焦灼、诡异而又压抑的气氛中,缓慢地爬行了一个小时。
红蓝闪烁的警灯,如同闯入这片灰白死亡之地的不速之客,带着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3号老井的警戒线外。那闪烁的光芒,映在每个人惊魂未定的脸上,更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
警戒线已经由先期到达的派出所民警拉起,黄色的带子在一片惨白的背景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它将锈蚀的井架、轰鸣过后陷入死寂的抽水泵、以及那片泛着诡异水光的区域,严密地封锁了起来。盐场的工人们被拦在外面,聚集成一团,低声议论着,目光时不时地瞟向井口方向,脸上混杂着恐惧、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重案组组长程峰第一个推开车门,迈步下车。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质夹克,里面是挺括的警服衬衫,即使在这恶劣的天气里,领口的风纪扣也扣得一丝不苟。他的脸庞线条硬朗,下颌紧绷,眉宇间带着一种长期与罪恶打交道沉淀下来的锐利和沉稳。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光,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视了整个现场一圈,从井架顶端,到周围每一个工人的面孔,再到地面上那些凌乱的脚印和车辙,没有任何细节能逃过他的眼睛。
跟在他身后下车的,是省厅派来的法医林殊。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形清瘦,穿着一身合体的警用冬季常服,外面套着提前穿好的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发套,只露出一双冷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眼睛。她提着一个银灰色的专业现场勘查箱,一下车,目光就直接锁定了临时证物台上那截被小心放置起来的“瓷白骨头”。她快步走过去,甚至没有和程峰多做交流,便蹲下身,打开勘查箱,开始准备工作。空气中那股咸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类似于腌制物腐败的怪异气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冲击着嗅觉,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了各种挑战感官极限的环境。
年轻警员赵磊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他入行刚满一年,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如此诡异、如此带有超现实色彩的现场。他用力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警用大衣,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他手里拿着沉重的专业单反相机,手指因为寒冷和心底那股难以抑制的、一阵阵往上冒的寒意而微微发僵,有些不太听使唤。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按照规程,认真地对着井口、井架、周围的土地、以及那群围观的工人,逐一拍照取证。每一个快门声,都像是在这寂静而紧张的氛围中按下的一个不安的音符。
林殊已经戴上了双层乳胶手套,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贵文物。她先用肉眼从各个角度观察那截骨头,然后拿起一把小软刷,极其小心地拂去表面附着的少许泥污和盐粒。接着,她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触摸着骨面,感受着那完全不同于任何已知骨骼标本的、带着明显颗粒感的盐晶质地。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她抬起头,看向已经走到她身边的程峰,语气是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冷静,但说出的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程队,初步判断,这不是自然环境下能够形成的骨骼状态。根据文献和有限的案例记载,这非常符合‘盐渍瓷化’的特征。”
“盐渍瓷化?”程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术语,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是的。”林殊点了点头,用手指虚点着骨头的表面和断面,“极高浓度的盐水环境,会极大地加速软组织的腐败液化过程。同时,盐水中的矿物质,主要是氯化钠晶体,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渗透、沉积到骨骼的微小孔隙和哈佛氏管内,取代原有的有机质,并与骨骼本身的无机盐成分发生复杂的反应。长期作用下,骨骼的密度和硬度会异常增加,颜色也会变成这种……不自然的瓷白色。按这骨骼的瓷化程度和盐晶渗透的深度来看,它所处的盐水环境,浓度必须长期稳定在20%以上,甚至可能更高。普通的土壤掩埋,或者淡水河流、湖泊,是绝不可能产生这种极端现象的。”
程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口深邃的老井。他迈步走到井边,探出半个身子,谨慎地向下望去。120米的深度,仿佛直通地狱。井口安装的大功率探照灯已经打开,惨白的光柱笔直地投射下去,却依旧被井底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湿漉漉的、布满斑驳盐霜的井壁,以及光柱边缘映照出的、井底淤泥那黝黑反光的表面。似乎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同样泛着微弱白光的点状物,半埋在淤泥之中。
“这口井,平时的盐水浓度能到多少?具体由谁负责管理和看守?”程峰收回目光,转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相关人员的耳朵里。
一直惴惴不安地跟在警察身后的李建国,听到问话,连忙小跑着上前几步。他脸上努力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讨好和圆滑的笑容,但这笑容此刻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他搓着手,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程警官,这个……这口3号井废弃之前,我们定期检测的卤水浓度,大概……大概就在20%上下浮动。平时嘛……平时也没什么人管,毕竟废弃了,就是由看守老余……哦,就是那边那个,”他抬手指了一下远处人群外围一个模糊的人影,“负责偶尔来看看设备,防止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外人跑来乱动,出危险。”
他的话音刚落,工具房那个方向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和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上沾满大片黑色油污的男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他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个子不高,但很结实,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种急于了解情况的不安。
“警察同志,出、出啥事了?我刚在那边检修泵机,听他们说……捞着骨头了?真的假的?”他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目光不自觉地就往临时证物台上那截醒目的瓷白色骨头瞟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混杂着好奇和恐惧的神色。
正在附近拍照的赵磊放下相机,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公事公办地问道:“你是?”
“我?我是维修组的工头,周海涛。”他连忙回答,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油污痕迹,“这些老井,以前还没废弃的时候,都是我和我手下的兄弟们负责定期检修和维护的。”
就在这时,一直蹲在证物台前的林殊,拿起了一个高倍率的放大镜,凑近了那截锁骨,仔细地察看着某一个特定的位置。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直接看向程峰,声音清晰而凝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程队,你看这里——锁骨中段,靠近喙突韧带附着点的下方。”她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虚指着一个非常具体的位置,“这里有一道非常细微的、但边缘清晰的弧形凹陷痕迹。痕迹很浅,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清。最重要的是,这道弧形痕迹的边缘,在放大镜下观察,可以看到非常细微的、平行排列的摩擦条纹,带有明显的金属光泽。这绝不是自然腐蚀、水中矿物质沉积,或者与其他物体碰撞所能形成的。这非常像是……被某种前端带有特定弧度、质地坚硬的金属工具,用力钩挂或者撬压过所留下的独特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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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县里紧急协调的专业深井打捞队赶到现场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如同泼墨。盐场的夜晚,温度降得比城里更快,寒风更加刺骨。几盏临时架起的大功率探照灯,将井口及其周围一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光线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反而更加强调了四周那无边无际的、浓重如墨的黑暗。灯光之外,是无尽的虚空和呼啸的风声。
打捞过程是缓慢、艰难而又极其压抑的。专业的潜水员和设备无法在这种极端高浓度的盐井中使用,只能依靠改进后的深井抓斗和吊篮,配合井口人员的指挥,一点点地摸索、打捞。盐水顺着湿滑的井壁和提升上来的抓斗边缘,不断地滴落下来,落在井口的水泥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地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慌,像某种催命的钟摆,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从井底那漆黑、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淤泥中,一块块同样呈现诡异瓷白色的骨块,被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入编号的专用防水证物袋中。随着打捞工作的持续,井边空地上,铺着的白色塑料布上,这些散落的部件被技术科的警员和林殊法医一起,耐心而专业地逐渐拼凑起来。
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当第四具相对完整的骨架被拼凑出来时,现场几乎所有参与打捞和勘验的人员,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具完整的人体骨架,整齐地排列在白色的塑料布上,在探照灯的强光下,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那种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瓷白色!它们的肋骨、椎骨、四肢长骨……所有的骨骼,都像是被同一个工匠用同一种邪恶的工艺处理过。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一些肋骨的缝隙之间,甚至还牢牢地卡着一些未曾完全融化的、粗大的盐晶块,它们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光芒,仿佛这些死者被埋葬时,穿戴着一件用盐制成的、残酷的铠甲。
当第四具骨架的锁骨被技术科警员小心地放置到它应有的胸廓位置时,林殊拿起最初发现的那块带有撬痕的锁骨骨片,走到这具新拼好的骨架旁,俯下身,用放大镜进行了极其仔细的比对。
她的目光在这块骨片和地上那具骨架的锁骨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然后,她直起身,目光扫过程峰,以及周围所有关注着这一幕的人,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确认了。所有四具骨架,锁骨的同一解剖学位置——左侧锁骨中段前上缘,都发现了完全相同的、细微的弧形凹陷痕迹!痕迹的弧度、深度、以及边缘特有的金属摩擦光泽带,高度一致!程队,这绝不可能是意外落水、自然死亡,或者任何偶然因素所能造成的。这是人为的、重复性的、目标明确的他杀行为!凶手使用了同一种工具,以同一种方式,在每一名受害者身上留下了这个标记!”
程峰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利刃,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地上那四具排列整齐的、呈现出非自然状态的骸骨。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碴子砸在空气中:
“四名死者。同一处特殊的、带有明确工具特征的伤痕。最终被抛弃、或者说,被‘处理’在同一口深达120米、盐水浓度超高的废弃盐井里。井壁光滑,缺乏攀爬条件,井口狭窄……这是一个天然的、近乎完美的密室。”他顿了顿,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李建国和周海涛的脸,“这不是意外,不是孤立事件。这是一起手段残忍、计划周密、并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连环杀人案!”
一旁的李建国,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差点没能站稳。他额头上刚刚擦掉的冷汗,瞬间又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在探照灯下闪着油光。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脸色比地上的盐霜还要白:“连、连环杀人?不……不可能吧……程警官,这……这太吓人了……我们盐场,这两年,确实……确实有四个维修工,是先后失踪了,都在派出所登记备案过的。可……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是自己嫌这活儿又累又脏钱还少,偷偷跑出去,到沿海工厂打工去了……从来没……没人会往这、往这上面想啊……”
他的话音未落,站在稍远处的周海涛,也像是鼓足了勇气,往前凑近了几步,探头看向那些骨架。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在其中一具骨架的肋骨和骨盆区域,还残留着一些尚未完全腐烂脱落的、深蓝色的工装纤维时,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像是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他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仿佛那些骨架会突然跳起来抓住他一样,失声叫道:
“这……这工装颜色……还有这布料……像是……像是王强、刘建军他们穿的那批!厂里前年统一换装前发的那批深蓝色工装!”
程峰立刻敏锐地转向他,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住周海涛那双因为恐惧而有些涣散的眼睛:“王强是谁?刘建军又是谁?除了他们两个,还有谁失踪了?把你知道的所有名字,所有情况,都说出来!现在!立刻!”
周海涛的眼神开始剧烈地躲闪起来,不敢与程峰对视。他的嘴唇嗫嚅着,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工装下摆,显得极其慌乱和犹豫,说话也开始支支吾吾:“就……就是王强、刘建军……还、还有……孙刚、张宏。他们四个……都是……都是2008年往后,陆陆续续就不见了的。具体时间……我、我也记不太清了……他们……他们以前都负责过老井区的检修工作……”
他的话语凌乱,信息模糊,但这种反应,在程峰看来,本身就充满了可疑。
而在远处,警戒线之外,围观的人群边缘,阴影笼罩之下,一直默默地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洗得发白、几乎褪成灰蓝色的旧工装,身形有些佝偻,双手习惯性地插在裤兜里。他就是看守老余,今年四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些。他从头到尾,都像一尊没有任何存在感的石像,沉默地注视着井口发生的一切——从最初的骚动,到警察的到来,再到这恐怖的四具骨架被打捞出水,拼凑成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好奇,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略显浑浊的眼睛,在探照灯的光束偶尔扫过井口、映照出那枚刚从井底淤泥中打捞上来、被盐水腐蚀得面目全非、不可能提取到任何指纹的旧扳手时,极快、极其难以捕捉地,掠过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异样光芒。那光芒复杂难明,似乎混合着某种冰冷的嘲弄,又带着一丝彻底解脱后的疲惫,但转瞬之间,就又湮灭在了他那古井无波的、如同这片盐碱地一般荒芜沉寂的眼底深处。
他依旧沉默着,像过去无数个看守盐井的日夜一样,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了这片土地的背景色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警方的视线,此刻正如预期的那样,牢牢地被神色慌张的李建国和言语混乱的周海涛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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