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技术科的办公室内，光线被厚重的遮光窗帘调节到适宜屏幕阅读的幽暗亮度，只有多台主机和服务器机柜运行时发出的低沉风扇嗡鸣声，以及键盘被快速敲击的嗒嗒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散热孔排出的、略带焦灼的塑料和金属气味，混合着浓咖啡的苦涩香气。三名技术人员坐在并排的六块显示器前，手指在键盘和轨迹球间飞速操作，调取、比对、分析着从多家物流公司、车辆管理所以及通讯运营商协查而来的海量数据流。陆凯和赵鹏一左一右站在主技术员身后，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锁定在中央那块最大的高分辨率屏幕上——那里正以精确的时间轴为基准，利用专业软件逐步绘制、还原着刘猛那辆红色东风牌中型货车的完整GpS历史轨迹图谱。一条条暗红色的线段在城市网格和郊野道路网络上不断延伸、转折、停顿，像一道逡巡在城市血管中、寻找着特定猎物的冰冷血痕。
“陆队，有突破了！”主技术员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长时间专注后捕捉到关键异常的沙哑与兴奋。他熟练地操作鼠标，用醒目的黄色高亮圈定了三个特定的时间区间，“你们看，这里，第一个异常点：2014年9月15日，晚上22点03分27秒，GpS信号在靠近城郊沿海滩涂区，具体坐标是这个通往养蚝场的三岔路口往西约150米处，”他将电子地图放到最大比例尺，一个精确的坐标点被标记出来，“信号是突然中断的，没有任何信号衰减或漂移的过渡，就像是……被人为切断了电源。直到当天晚上23点58分41秒，信号才在距离消失点约三公里外，通往主干道的支路口重新连接上线。中间丢失了将近1小时55分钟的完整轨迹数据。”
他快速切换时间轴图层，语气更加肯定：“再看第二个点：2015年6月20日，晚上22点40分15秒到23点50分08秒，GpS信号同样异常中断，时长约70分钟。以及第三个点：2016年3月10日，晚上22点52分33秒到次日0点08分19秒，中断时长约76分钟。”
屏幕上，原本应该连贯的暗红色轨迹线，在这三个与受害者失踪时间高度吻合的关键夜晚，出现了三段刺眼的中断空白，如同乐章中突兀的休止符。技术员调出这三个时间段前后半小时的轨迹速度分析图：“值得注意的是，在信号中断前，车辆速度均有明显降速和徘徊迹象，而在信号恢复后，车辆则呈现出相对稳定的匀速行驶状态，直至返回市区。这种模式，高度符合‘接近目标区域-关闭设备-执行特定活动-离开区域-恢复设备’的行为特征。”
陆凯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他俯身靠近屏幕，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几段空白：“时间、地点、行为模式，三重吻合。这绝不可能是普通的设备故障、信号盲区或者偶然的电力问题。他是故意的，在接近作案核心区域前，有计划地关闭了GpS终端，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掩盖他车辆在那段关键时间内的精确移动轨迹、停留地点和活动内容！”
赵鹏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抽出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张，这是通过正式协查函从几家大型车辆维修保养中心调取的详细记录。“我们交叉核对了刘猛这辆车从2014年购车至今的所有官方授权服务站以及三家他常去的非官方修理厂的完整维修保养记录。”赵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车载GpS设备作为车辆防盗系统的一部分，仅在2015年11月因涉水导致线路短路，更换过一次外壳和部分连接线束，维修单据和更换零件编号清晰可查。这与2014年9月、2015年6月以及2016年3月这三起案发时段完全对不上。他之前在审讯时辩称可能是设备老化、海边信号弱导致偶尔失灵或记录丢失，完全是在撒谎！”
“立刻准备第二轮深度审讯！”陆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核心突破口就围绕这个GpS人为关机问题展开，组织证据链，我要看他这次面对铁证，还能编造出什么看似合理的借口！”
再次面对那间狭小、空气污浊的审讯室，面对头顶那盏惨白刺眼的LEd灯光，以及陆凯和赵鹏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冰冷目光时，刘猛虽然依旧强撑着那副混不吝的姿态，但当他听到侦查员清晰无误地指出“GpS在三个案发当晚特定时间段被人为关闭”这一无法用巧合解释的技术事实，并出示了详细的轨迹分析图和维修记录时，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唰”一下变得苍白，额角和鼻翼两侧迅速渗出了细密油亮的冷汗。他放在不锈钢审讯桌面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下意识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暴露了内心的剧烈动荡。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可能就是那时候……设备……设备自己出毛病了……对，临时抽风！这玩意儿质量不行！”他眼神慌乱地游移，不敢与陆凯对视，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临时抽风？三次都精准地抽风在关键时间、关键地点？维修记录白纸黑字显示那段时间设备根本没有任何故障报修记录！”赵鹏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提高，厉声追问，“刘猛！你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偏偏在那几个晚上，在那几个地方，你的GpS就‘恰好’坏了？！”
“我……我……”刘猛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面部肌肉僵硬地抽搐了几下，最终颓然地垮下肩膀，脑袋几乎埋到胸口，只是反复机械地、声音越来越低地喃喃，“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你们不能就凭这个定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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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滨海市高新区边缘的xx电子厂，厂区大门在夏末午后的炙热阳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斑驳陈旧。穿着洗得发灰的保安制服、身材微胖的吴斌（45岁），正坐在狭窄的门卫亭里，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报纸，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地扫视着厂区外偶尔经过的车辆和行人。他脸上带着常年轮班熬夜留下的深深眼袋和一种市井小人物特有的、混杂着疲惫与油滑的神情。当看到那辆熟悉的、未标记的警用轿车缓缓停在门口，陆凯和赵鹏两人身着便服但步履沉稳地径直向他走来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惊悸的慌乱。他迅速放下报纸，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带着过分讨好意味的笑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制服领口。
在门卫亭旁边一处用彩钢板临时搭建的、堆放着一些清洁工具的休息区，陆凯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亮明证件和来意，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吴斌，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李梅、王芳、陈丽，这三名女性，你还有印象吧？她们之前都是你们厂里的夜班流水线工人。”
“认……认识，都认识，印象挺深的。”吴斌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都是……挺本分的姑娘，干活也认真，就是……唉，就是下班时间太晚了，路上不太平。谁能想到出这种事……”
“在她们失踪前的那段时间，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时，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们本人，或者她们周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陆凯继续追问，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细致地观察着吴斌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任何细节都可能很重要，比如情绪状态、接触了什么人、或者听其他工人议论过什么？”
“异常？好像……没什么太特别的。”吴斌的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道划痕，“就是……她们几个好像都是自己一个人下班，骑个电动车，走的都是厂子后面那条近路，就是沿着海边那条小路，又黑又静，连个路灯都没有……”
赵鹏接过话头，语气更加直接，带着明显的压迫感：“厂里或者其他夜班工人，有没有人反映过，比如有陌生的车辆，或者某些特定的人，在厂区附近，尤其是在女工下夜班的时间段，进行尾随、蹲守、或者言语骚扰的情况？”
吴斌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更加紧张了，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抓桌角一块翘起的木皮：“好像……好像是有那么一两次，听人在食堂或者休息室里闲聊说起过……说是有个开货车的……好像总是在附近转悠……慢悠悠的……但具体是哪辆车，司机长什么样，车牌多少，我是真没留意，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每天来来往往车也不少……”
然而，警方在对电子厂各个车间进行大规模、秘密的走访摸排时，一名与王芳在同一条流水线工作、关系较好的年轻女工，在消除了最初的顾虑后，悄悄向陆凯反映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情况：“吴保安？他这个人……是有点怪怪的。有时候我们下夜班，他值班的时候，就喜欢凑过来跟我们一些女工搭讪，问东问西的，看起来是闲聊，但问的问题……比如家具体住在哪个小区哪栋楼啊，是不是一个人租房子住啊，晚上回去怕不怕黑啊……问得有点太细了。有一次，大概是王芳出事前没多久，我半夜起来去卫生间，还看见他坐在值班室里，拿着个小本子，借着台灯的光，好像在写写画画，我瞥了一眼，上面好像记着一些女工的名字，后面还有时间什么的……我们几个姐妹私下里都议论过，觉得他有点那个……不太正经，但也说不上来具体怎么了，毕竟也没真干什么。”
这一线索立刻引起了警方的高度警惕，吴斌的形象从一个普通的工厂保安，瞬间转变为具有重大嫌疑的潜在帮凶或信息提供者。进一步的深入背景调查和经济核查带来了更具冲击力的发现：根据辖区派出所提供的流动人口和重点人员管理信息显示，吴斌与兴盛养蚝场的老板老周，竟然是相识多年的牌友，经常在养蚝场旁边那个简陋的平房里凑局打麻将，有时甚至玩到深夜！而且，经侦部门的同事通过查询吴斌及其关联账户的银行流水发现，吴斌之前因为沉迷麻将赌博，在外欠下了不少债务，但在2016年3月中旬，也就是陈丽失踪后不到两周的时间里，他突然一次性向某个债主的账户转账，还清了高达5万元的赌债。这笔钱的来源，经过初步核查，在他的工资收入、家庭积蓄以及已知的亲友借贷中，完全无法找到合理解释。
当陆凯和赵鹏再次找到吴斌，这次选择在派出所的询问室，更加正式地就他与老周的具体关系、日常交往细节，以及突然偿还大额债务的原因进行询问时，吴斌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带着焦虑节奏地快速敲击着桌面，眼神飘忽不定，言辞闪烁。他先是声称这笔钱是“一个很久不联系的远房表哥突然发财了还他的旧账”，但当警方要求提供这位表哥的姓名、联系方式和具体转账凭证时，他又变得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最后甚至改口说是“买彩票中的小奖”，前后矛盾，漏洞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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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5日下午，刑侦支队那间专用的案件分析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空调的冷风也驱不散那股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压抑感。巨大的白色写字板上，早已被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刘猛、孙涛、吴斌三人的正面照、侧面照、生活照，下面附着各自的基本信息、已知社会关系、主要时间节点。不同颜色的磁钉和线条将这些元素复杂地连接起来：红色的箭头表示资金流向（孙涛向刘猛转账的记录、吴斌不明来源的还款），蓝色的线条标注出行踪交集（刘猛货车前往废品站、吴斌乘坐刘猛车辆），黄色的便签纸记录着关键证词和可疑点（GpS关机、打听女工信息、牌友关系）。各种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截图、通讯记录分析、监控画面定格照铺满了长长的会议桌，使得整个空间显得杂乱而充满张力。陆凯、苏晴、赵鹏以及另外两名专案组核心骨干围坐在桌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期熬夜的疲惫和深陷迷局的困惑。
陆凯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电子教鞭，红色的激光点依次扫过那三张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的照片，声音因为连续熬夜和过度思考而显得异常沙哑：“现在的局面，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我们面前站着三个嫌疑重大，且彼此存在关联的嫌疑人。”激光点停在刘猛脸上，“刘猛，目前直接证据指向性最强。有性骚扰前科，监控多次捕捉到他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现场附近，GpS有明确的人为关闭嫌疑以掩盖行踪，具备作案所需的交通工具和可能改装成作案工具的设备，心理动机（报复性侵害）也存在。他是我们最初，也是目前看来最符合‘行凶者’画像的人。”
激光点移到孙涛的照片上，“孙涛，养蚝场隔壁废品站老板。深度参与了问题蚝肥的销售和物流环节，他的场地内发现了与核心作案手法（高压水冲）相关的可疑设备（老旧高压水泵），个人银行账户存在无法合理解释的大额资金流入，时间点与案情进展有重合。他的角色，高度疑似负责协助处理证据、分销‘特殊肥料’，可能从中牟利。”
最后，激光点落在最新出现的吴斌的照片上，陆凯用力地在上面画了几个圈，“而现在，又冒出来这个吴斌！电子厂的夜班保安。他利用职务便利，极有可能系统地掌握了三名受害者的详细排班、下班时间、回家路线以及独居情况这些关键信息！他与养蚝场的老周关系密切，是经常一起打牌的牌友。并且在第三起案件（陈丽失踪）发生后，突然偿还了来源不明的大额赌债！他完全有可能充当了犯罪团伙的内应，利用岗位之便，为作案者筛选目标、提供精准的‘猎物’信息，甚至可能参与分赃！”
赵鹏操作着笔记本电脑，将几段经过清晰化处理的监控视频片段投射到幕布上。“我们还发现了他们之间存在实质性交集的证据。”他指着画面解说道，“这是从废品站附近一个私人店铺摄像头调取的记录，显示刘猛的货车在过去两年里，至少有四次被记录到在非送货时间前往孙涛的废品站，车斗里装载的物体被篷布遮盖，但散落物和形态分析，高度疑似废弃的蚝壳。另外，这是上个月从进入养蚝场必经之路的治安卡口摄像头抓拍到的画面，虽然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副驾驶位置上坐着的人，就是吴斌。这说明，这三个人之间，确实存在明确的、不止一次的现实交集和流动路径！他们完全有可能形成一个犯罪链条！”
苏晴始终抱着手臂，冷静地审视着白板上那纷繁复杂的关系网和堆满桌面的间接证据。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理科生的理性与审慎，仿佛在给这场逐渐升温的推论泼下一盆必要的冷水：“我必须提醒大家，目前我们掌握的所有证据，看起来指向性很强，逻辑上也似乎能自洽，但严格来说，都停留在间接证据和情况证据的层面，存在明显的证明硬伤。”她拿起一份检测报告，“刘猛嫌疑最大，但我们迄今没有在他的货车车厢、驾驶室、轮胎缝隙或者个人物品上，找到任何一丝能与三名受害者直接关联的生物物证，比如血迹、毛发、皮肤组织、或者衣物纤维。孙涛的那个高压水泵，内壁残留物的dNA种属鉴定结果已经正式出来了，确认是常见的禽类或鱼类血液蛋白，排除了人血的可能。吴斌那五万块钱，经侦的同事还在追查源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直接将这笔钱与某一桩罪行联系起来，也可能是其他来源的非法所得。也就是说，我们高度怀疑他们三人之间存在某种共谋关系，但具体是如何勾结的？谁在其中扮演核心决策角色？他们之间的分工协作模式究竟是什么？利益是如何分配的？所有这些关键问题，我们目前缺乏一锤定音的、直接的证据来支撑和还原。”
陆凯重重地揉了揉发胀刺痛的太阳穴，感到一阵强烈的、源自思维陷入泥沼的疲惫与困惑。“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棘手、最令人头疼的问题就是，”他的目光扫过与会每一个人，语气沉重，“如果我们倾向于相信这是一个分工明确的犯罪团伙，那么，这三个人里，究竟谁是真正的核心和主犯？谁是负责物色和提供目标信息的‘眼睛’？谁是负责处理‘战利品’和掩盖痕迹的‘清道夫’？驱动他们协同作案的利益纽带究竟是什么？是简单的金钱分赃？还是存在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更黑暗的共生关系？”
他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会议室里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随即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压抑的沉默。每个人都凝望着白板上那三个被各种颜色的线条紧紧缠绕、仿佛构成一个牢固铁三角的面孔，以及旁边那张始终沉默地、模糊地存在于背景之中，似乎与所有人都有联系，却又似乎超然其外的老周的照片。三方嫌疑激烈交织，线索多头并进却又彼此矛盾，仿佛有无数种可能的组合与解释，每一种都看似合理，却又每一种都缺乏那最至关重要、能将一切贯穿起来的核心证据。真正的阴谋核心，似乎被这突然大量涌现的、看似关联紧密的众多嫌疑人和纷乱线索所稀释、所掩盖，巧妙地隐藏在了更深、更浓的迷雾之后。整个调查的方向，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驶入了一个由无数岔路和镜像构成的、令人晕头转向的庞大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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