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山万山茶园之行,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表面上只激起些许涟漪,却在顾铭的心底留下了层层扩散、无法平息的无形波纹。茶汤中的骨片,林岚的初步检测报告很快出来了,确认是人类指骨碎片,并且高温碳化痕迹与茶叶杀青工艺吻合。然而,仅凭两粒米粒大小的骨片,根本无法确定受害者的身份、年龄、性别,更遑论死亡原因和时间。线索似乎都指向了茶园,却又像是指向一团迷雾——3号梯田的土壤样本检测需要时间;老陈的躲闪和赵刚的紧张可以解释为底层劳动者对警察的天生畏惧;那口积满茶垢的老锅,正如沈万山所言,完全可以被视为一件被时代淘汰的旧物。
案件在硬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陷入了僵局。对沈万山和赵刚的暗中调查也在同步进行,但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显示,沈万山是当地着名的儒商,热心公益,口碑极佳;赵刚虽然有些市侩精明,有过几次小额经济纠纷,但并无暴力犯罪记录。
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除了那两粒不该出现在茶汤里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骨片。
顾铭无法说服自己就此放下。那种直觉,那种老刑警对于异常气息的本能嗅觉,在不断地提醒他,万山茶园的宁静祥和之下,一定隐藏着什么。他将突破口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人。如果骨片与茶园有关,那么,茶园里是否曾经发生过与“失踪”或“死亡”相关,却未曾引起注意的事情?
市公安局档案室位于办公楼的地下二层,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混合着纸张霉变、灰尘以及旧式油墨的独特气味。光线是惨白的,来自头顶那些排列密集的日光灯管,将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质档案柜照得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顾铭和肖阳已经在这里泡了整整两天。他们调阅了近五年来,尤其是每年春季,龙井山及周边乡镇上报的所有失踪人口记录。纸质档案堆积在两张临时拼凑起来的长条桌上,几乎形成了一座小山,每一次翻动,都会带起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下飞舞。
“头儿,这工作量也太大了。”肖阳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心的执拗。他负责电脑数据库的筛选,而顾铭则更倾向于亲手翻阅那些可能带着更多原始细节的纸质卷宗。
“找规律,肖阳。”顾铭头也没抬,他的手指划过一页泛黄的记录,声音低沉而平稳,“就像筛沙子,先把明显不符合条件的筛掉。重点关注外来务工人员,流动性大的,社会关系简单的。”
时间在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键盘鼠标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地下室恒温,却让人感觉莫名的阴冷。
突然,肖阳敲击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急促起来。他身体前倾,紧紧盯着电脑屏幕,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顾队!”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拔高,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来看这个!”
顾铭立刻站起身,走到肖阳身后,目光投向那不断滚动的屏幕。
肖阳熟练地操作着,将筛选出的几条信息并排显示在屏幕上:
· 张强,男,32岁,外省籍。2011年5月20日报失踪(备注:由其同乡口头提及,未正式立案)。记录显示其当年春季在万山茶园担任采茶工。
· 刘兵,男,29岁,外省籍。2012年5月18日报失踪(备注:工友反映其突然失去联系)。记录显示其当年春季在万山茶园担任采茶工。
· 王磊,男,31岁,外省籍。2013年5月22日报失踪(备注:无直系亲属,房东发现其未退租失联)。记录显示其当年春季在万山茶园担任采茶工。
· 陈秀,女,28岁,外省籍。2014年4月15日报失踪(备注:由其合伙租房人反映)。记录显示其当年春季在万山茶园担任采茶工。
· 李娟,女,26岁,外省籍。几天前刚由其远方表叔登记失踪。记录显示其当年春季在万山茶园担任采茶工。
肖阳用鼠标将这五个名字逐一高亮标记,语气带着发现重大线索的兴奋与一丝毛骨悚然:“顾队,你看!太巧合了!不,这已经不是巧合了!张强,2011年;刘兵,2012年;王磊,2013年;陈秀,今年4月;李娟,今年5月……全都是万山茶园的外地采茶工!而且你看他们的失踪时间!”
顾铭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不需要肖阳提醒,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令人心惊的规律。他低沉地念出了那个关键点:“采茶季结束当晚……或者准确说,是在他们当年采茶工作刚刚结束,即将结算工资或者已经结算工资,准备离开或者刚刚离开茶园的那一两天内。”
五年,五名采茶工。都是外地人,都是季节性临时工,社会关系简单,在本地无亲无故。他们的消失,就像水滴融入大海,几乎没有激起任何像样的水花。如果不是这次因为骨片案,警方有目的地进行大规模交叉比对,这些分散在不同年份、由不同人零星报告的失踪记录,根本不会被联系到一起。
“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顾铭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愤怒,“利用了他们边缘化的身份,利用了他们失踪后无人会认真追查的社会现实。干净,利落,几乎不留后患。”
“必须找到认识他们的人!”肖阳立刻说道,“尤其是最早失踪的张强,时间过去久了,可能更不容易引起注意。”
根据档案里留下的极其有限的联系方式,顾铭和肖阳几经周折,终于通过当地派出所,找到了一个曾经和张强同乡、现在仍在杭城其他工地打工的男子。
在工地简陋的工棚外,那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汉子,在听到张强的名字时,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张强啊……好几年没消息了,我们都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发财,忘了老兄弟了。”
“他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或者跟什么人有过矛盾?”顾铭递过去一支烟,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同乡接过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眯着眼回忆道:“异常……好像也没有。就是那阵子,他老是念叨,说茶园的赵经理,就是赵刚,欠他三万块钱工资,拖了好久都不给。他去找过赵刚好几次,一开始赵刚还敷衍,后来就不耐烦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具体的细节,声音压低了些:“有一次张强回来,脸色不太好看,跟我说,他又去找赵刚要钱,赵刚这次火了,把他拉到一边,恶狠狠地跟他说‘你小子再没完没了,小心点!’……当时我们都没太当回事,以为就是吓唬吓唬,打工的嘛,被老板威胁几句也常有事……谁知道,后来他就真不见了。”
“小心点”!
赵刚的形象,瞬间从一个仅仅是“神色紧张”的茶园经理,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债务纠纷,加上明确的威胁言论,这无疑是一条极具分量的线索。
再次来到万山茶园,气氛与上一次已截然不同。山间的清风茶香依旧,但顾铭和肖阳的身上,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凌厉的压迫感。
赵刚的办公室不算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几个文件柜,墙上挂着茶园的地图。赵刚坐在办公桌后,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紧张,而是增添了几分慌乱,尤其是在顾铭和肖阳锐利目光的注视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
“赵经理,我们想再核实一下一些情况。”顾铭开门见山,将一份复印的工资记录摊开在桌面上,那是警方通过其他渠道从茶园过往的零散记录中复原的部分账目,其中一页的角落,模糊地标注着“工资未结”,后面跟着两个名字——张强、刘兵。
顾铭的手指精准地点在那两个名字上,目光如炬,盯着赵刚:“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张强和刘兵在失踪那年,他们的工资似乎并没有结清。但你之前告诉我们,所有工人的工资都是按时足额发放的。为什么撒谎?”
赵刚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嘴唇干涩:“我……我忘了。时间太久了,可能是……可能是当时记账记错了,或者……或者是后来结清了,我没来得及改过来……”
“忘了?”旁边的肖阳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击力,“两个人的工资都没结,你都忘了?而且张强的同乡明确告诉我们,你欠张强三万块工资,他多次索要,你还威胁过他‘小心点’!有没有这回事?!”
“我没有!”赵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拍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脸色涨红,“我是说过让他‘小心点’,但那只是气话!随口说说!他后来失踪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怎么可能为了三万块钱杀人?!”
他的反应激烈得有些反常,更像是一种被戳中痛处后的色厉内荏。
“那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顾铭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更大的压力。他示意肖阳播放一段视频。那是警方设法恢复的、茶园一个老旧监控探头在陈秀失踪当晚拍下的片段。画面模糊,光线昏暗,但依然可以辨认出,一个身形与赵刚极其相似的男人,曾在深夜出现在靠近3号梯田的区域,徘徊了接近一个小时后,消失在监控范围之外,无法确定其最终去向。
“陈秀失踪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3号梯田附近?那么晚了,你去那里做什么?”顾铭追问。
赵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眼神疯狂闪烁,嘴唇嗫嚅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理由:“我……我那天……是去检查……对,检查茶树!白天忙,没时间……”
这个解释,在寂静的深夜、在立着“禁止入内”牌子的核心产区附近,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办公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缝,山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却吹不散赵刚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水。他能感觉到两名警察目光中的不信任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墙上挂着的茶园地图,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田块和路径,此刻仿佛都变成了审视他的眼睛。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把账目做得更干净,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鬼使神差地去那里,更后悔当初对张强放出的那句狠话。每一滴汗水滑落,都像是在敲打着他越来越脆弱的心理防线。
面对骤然升级的案情和指向明确的线索,顾铭决定再次拜访沈万山。这次的地点,是沈万山位于茶园生活区内的私人书房。
书房布置得古朴雅致,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实木书架,上面摆满了与茶叶相关的古籍、地方志以及一些现代企业管理书籍。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临窗摆放,窗外是苍翠的远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檀木香气,与一旁电水壶煮水发出的轻微“咕嘟”声交织,营造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氛围。
沈万山亲自为顾铭泡茶,手法娴熟,姿态从容。他选用的是万山茶园自产的顶级龙井,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舒展,汤色清澈,香气高锐。
“顾警官,听说案件有了新的进展?”沈万山将一杯茶轻轻推到顾铭面前,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顾铭没有碰那杯茶,目光扫过书房内的陈设,最后落在沈万山脸上,将目前围绕赵刚发现的疑点——债务纠纷、威胁言论、监控疑点——选择性地告知了他,想看看他的反应。
沈万山听完,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赵刚这个人……能力是有的,帮我管理茶园也很得力。就是性子有时候比较急,脾气躁,确实跟下面的工人闹过一些矛盾,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也批评过他几次。”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不过,说他杀人……顾警官,我觉得不太可能。我了解他,这人也就是嘴上厉害,其实胆子不大,应该不敢做出那么极端的事情。”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为赵刚开脱,但又合情合理,符合一个雇主对下属的了解。
然而,紧接着,沈万山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茶杯,用一种看似无意、只是补充说明的语气说道:“不过,他最近手头好像确实比较紧。前阵子还私下里找我,说有些个人困难,想预支一部分薪水,或者把他手上经手的一批高端茶叶折价卖给我一部分换现钱。我当时也没多想,就答应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他欠了那些工人的工资,一时又没能力偿还,所以……”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块精准投下的巨石,在顾铭心中掀起了巨浪!它看似提供了一个赵刚可能因财务压力而铤而走险的动机,实则将“债务纠纷”与“赵刚个人财务危机”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使得赵刚的嫌疑进一步坐实。
就在这时,顾铭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沈万山那张半开的书桌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些文件,最上面是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看起来像是员工名册。顾铭的眼力极佳,他隐约看到,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名字,每个名字后面似乎都用笔简单地画着一个小圈,像是某种标记。而就在那页的末尾,他仿佛看到了“李娟”两个字,名字旁边,似乎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迹备注,但距离太远,根本无法看清具体内容。
沈万山似乎察觉到了顾铭目光的短暂停留,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将那个抽屉轻轻推了回去,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阻断了外界的窥探。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一下书桌。
“顾警官,请喝茶,凉了味道就差了。”沈万山微笑着,再次示意那杯茶,将顾铭可能产生的任何一丝疑问,都化解在了这彬彬有礼的客套之中。
与此同时,肖阳那边对赵刚的外围调查也取得了关键进展。他们调取了赵刚近期的银行流水,发现就在陈秀失踪后不久,赵刚的一个个人账户上,突然存入了一笔五万元的款项,转账方信息模糊,备注栏只有简单的“茶叶销售”四个字。这笔钱的来源和性质,与赵刚声称的“手头紧”形成了鲜明的、可疑的对立。肖阳和几名经侦的同事花了大量时间追踪这笔资金的源头,发现它来自一个注册地在外省的皮包公司,进一步调查显示,这家公司与万山茶园确实有过几次小额茶叶交易记录,但每次的金额和品种都与这笔五万元对不上,而且这家公司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注销了。这条资金链的查询最终指向了一团迷雾,但“来源不明”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可疑信号。
市公安局案情分析室里,烟雾缭绕,白板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线条覆盖。赵刚的名字被写在最中央,周围延伸出数条箭头,连接着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关键词:
【五年五起失踪案】->【采茶季结束规律】
【债务纠纷(张强、刘兵等)】+【威胁言论(“小心点”)】
【监控疑点(陈秀失踪夜现身3号梯田附近)】
【财务异常(案发后不明来源大额资金入账)】
【沈万山证词(暗示其财务危机及可能动机)】
所有的线索,无论是人证、物证还是情况证据,似乎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同一个人——赵刚。
“头儿,看来没错了!”肖阳语气肯定,带着一种案件即将告破的振奋,他指着白板上的逻辑图,“赵刚因为债务问题与采茶工发生矛盾,积怨已深。他利用采茶季结束,工人即将离开、无人关注的时机,伺机作案。其动机、时间、条件都具备!尤其是那笔来路不明的钱,很可能是他通过某种我们尚未完全掌握的渠道获得的非法收入,甚至可能与受害者有关!”
另一名老刑警补充道:“而且,他对3号梯田附近很熟悉,那里又相对僻静,具备处理……一些事情的场地条件。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直接证据,比如尸体或凶器,但目前的间接证据链已经足够紧密,完全可以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顾铭站在白板前,双臂抱胸,沉默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串联起来的线索,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赵刚的嫌疑,确实已经达到了需要对其采取强制措施并进行深入审讯的程度。
然而,在他的脑海深处,总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声音在低语。那两粒来自茶叶加工环节的骨片,与这些“失踪案”之间,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画上等号吗?赵刚,一个茶园经理,真的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冷酷的心肠,能在五年内连续作案,并且处理得如此干净,只意外地留下了两粒米粒大小的骨片?那口覆盖着厚厚茶垢、被闲置的老锅,在这一切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沈万山那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补充”,以及他抽屉里那本标记着奇怪符号的名单,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但是,摆在眼前的证据链指向性太强了。作为刑警,他必须遵循证据指引。所有的异常和疑问,都需要在审讯赵刚的过程中去寻找答案,或者,将其作为突破赵刚心理防线的利器。
“立即申请对赵刚的拘传令。”顾铭最终下达了指令,他的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围绕他与五名失踪者的关系、案发时间他的具体行踪,以及那笔资金的确切来源,进行重点攻坚审讯。同时,技术队那边,继续对3号梯田以及周边区域,进行更细致的地面勘查和探测,不要放过任何异常”。
真凶,似乎仍在法网之外,借着这层迷雾,冷静地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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