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卒惊恐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刚刚燃起的胜利火焰上。
整个府衙大堂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前一刻还在为全歼梁山铁骑而压抑着兴奋的几名副将，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与警惕的神色。
张邦昌！
河北东路安抚使！
这条一直蛰伏在他们脚下的毒蛇，终于吐出了信子！
朱武捏着那张薄薄信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寒意从未出现过。
“慌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那士卒瞬间镇定下来的力量，“天，还没塌。”
他转向那名士卒：“来的是什么人？带了多少兵马？”
“回……回军师，就一辆马车，七八个随从，为首的是个穿青色官袍的文官，自称是张大人的幕僚，姓李。”士卒定了定神，赶紧回话。
“恭贺我们？”朱武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却毫无笑意，“荡平贼寇？这个功劳，他张邦昌倒是送得轻巧。”
在场的副将们都不是傻子，立刻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军师，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没错！这姓张的一直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我们跟关胜拼命，现在我们赢了，他倒跳出来摘桃子了！”
“这庆功宴，就是鸿门宴！绝对不能去！”
众人七嘴八舌，群情激奋。
朱武抬了抬手，喧闹的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他走到门口，看着夜色中那支打着“安抚使衙门”旗号的微弱火把，平静地说道：“请李幕僚到偏厅稍候，上好茶。就说我换件衣服，马上就到。”
“军师！”一名副将急了。
朱武不理会他，转身对刚才准备出发的鹰眼司汉子说道：“你的任务变了。云州，先别去了。”
那汉子一怔，随即重重点头：“请军师吩咐！”
“我要你，现在，立刻，动用你在大名府所有的人手，”朱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把安抚使衙门，从里到外给我查个底朝天！有多少守卫，明哨暗哨在哪里，厨房的采买从哪条街走，后院的茅厕有几个出口，我全都要知道！”
“天亮之前，我要一份能让耗子都迷不了路的地图，摆在我桌上！”
“遵命！”鹰眼司汉子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半句废话，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阴影里。
安排完这一切，朱武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堂上忧心忡忡的众人淡淡一笑。
“各位稍安勿躁。人家是主，我们是客。主人家请吃饭，哪有不去的道理？”
“走，随我去会会这位李幕僚，看看张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偏厅里，那位李幕僚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见到朱武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拱手长揖。
“哎呀，朱军师！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风采过人啊！”
朱武回了一礼，不咸不淡地说道：“李幕僚过誉了。我等不过是些草莽匹夫，侥幸退敌，当不得大人如此夸赞。”
“诶！此言差矣！”李幕僚摆着手，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关胜乃梁山悍匪，其麾下铁骑更是凶名在外。军师能以弱胜强，一战而全歼之，此等智谋，此等战功，堪称我大宋柱石！我家安抚使大人听闻捷报，抚掌称快，直言河北得军师，乃百姓之福啊！”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捧高了朱武，又巧妙地将这场胜利的功劳，纳入了他“安抚使”治下的范畴。
朱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谦逊：“若非张大人治下有方，城中百姓同心，我等也断无可能成事。说到底，还是托了张大人的洪福。”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厅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无比和谐。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李幕僚终于图穷匕见。
“朱军师，我家大人说了，为庆贺此番大捷，明日中午，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一来是为军师和麾下众将士庆功，二来，也是想与军师商讨一下大名府后续的防务及城中安定事宜。还望军师务必赏光啊！”
来了。
朱武心中一凛，脸上却露出几分为难之色。
“这……张大人如此盛情，朱某感激不尽。只是我等初来乍到，城中军务繁杂，实在抽不开身。不如改日，由我等备下酒宴，再请大人……”
“军师！”李幕僚笑容不改，语气却重了几分，“这可不是李某人强求，而是安抚使大人亲自下的帖子。大人说了，军师乃国之栋梁，他求贤若渴，若军师不肯赏光，他今晚可是要睡不着觉了。”
话里话外，已经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拒绝，就是不给面子。
不给安抚使的面子，就是公然与此地最高军政长官为敌。
朱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长叹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唉，既然张大人如此看重，朱某若再推辞，便是矫情了。”
他对着李幕僚一抱拳：“请回复张大人，明日午时，朱某一定准时赴宴！”
“好！好！军师快人快语！”李幕僚抚掌大笑，目的达成，他也不再多留，又寒暄几句后，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看着李幕僚远去的背影，朱武脸上的苦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军师，你……”副将们围了上来。
“一场鸿门宴而已。”朱武转身走回主堂，拿起那支还未写完的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他张邦昌想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成色，是能为他所用的刀，还是会割伤他手的刺。”
“他以为，在大名府，他就是天。他设下宴席，我们就是盘中鱼肉。”
朱武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凉意。
“可是他忘了，哥哥教过我们，规矩，是用来打破的。棋盘，也是可以掀的。”
他停下笔，将画好的草图递给一名副将。
“传我命令，将关胜的尸身清洗干净，不要损伤，给他换上他那身最气派的官服。”
那副将一愣：“军师，这是为何？不割了他的脑袋送给宋江吗？”
“宋江？”朱武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死人的脑袋，哪有活人的用处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日赴宴，我要带一份‘大礼’过去。”
“张大人不是要为我庆功吗？”
“那就把最大的‘功臣’请过去，让他亲自看看！”
“我倒要瞧瞧，当他看见关胜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宴席上时，他那张笑脸，还能不能绷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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