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这位是……？”
林母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厅堂里凝滞的寂静。那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川音的“这位”，尾调微微上扬，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居高临下的确认。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温润却冰冷的玉尺，在梅运来身上从头到脚丈量了一遍。那身崭新却穿得别扭的行头，那乱糟糟没打理好的头发，那微微冒着汗的额角，还有那双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无处安放、沾着点新鞋底蹭痕的皮鞋……所有细节，在那双沉淀着世故与精明的眼睛里，都无所遁形。
林彩霞微微侧身，让梅运来完全暴露在林母的视线下。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像是在介绍一件刚刚签收的物品：“妈，这是梅运来。”
梅运来感觉喉咙发紧，手心黏腻腻的全是汗。他努力挺直腰板，想挤出点笑容，嘴角却僵硬得像被冻住了，最终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干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阿…阿姨好。”
林母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她只是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雍容和疏离。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梅运来身上，那审视的意味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距离的拉近而更加锐利。她端起旁边紫檀木小几上的一盏薄胎白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至极。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冷光，却透过雾气，清晰地刺在梅运来脸上。
“坐吧。”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抬了抬下巴，示意的是罗汉榻下首的两张同样材质名贵、线条硬朗的紫檀木官帽椅。
林彩霞率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姿态无可挑剔。
梅运来犹豫了一下，才挪到另一张椅子前。紫檀木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休闲裤传来，硌得他屁股有点疼。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膝盖上，又觉得不妥，挪到大腿上，十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像个第一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小学生。这硬邦邦、冷冰冰的椅子，远不如林彩霞别墅里那张软沙发舒服，更比不上他吴家村那把吱呀作响、却坐得踏实的竹椅。
厅堂里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福伯悄无声息地送上两盏同样的白瓷盖碗茶，放在梅运来和林彩霞手边的小几上，然后又如同影子般退到角落垂手侍立。茶香清雅，是顶级的明前龙井，但梅运来此刻只觉得那香气钻进鼻子，搅得他胃里一阵阵发紧。
林母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瓷器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她抬眼看着梅运来，目光平静无波，终于切入了正题。
“梅…运来？”她准确地叫出了名字，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听彩霞提过几句。说是…从吴家村来？”
“是，阿姨。”梅运来赶紧应声，声音有点发干，“在村里种点地，搞了个小合作社。”
“哦？合作社？”林母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的“好奇”，但那好奇下面，是冰冷的审视，“种地？种些什么呢？”
“种…种些野菜，还有药材。”梅运来老实回答，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怎么把合作社说得体面点，“都是些山里的好东西，城里人稀罕，卖得还可以。”
“野菜？药材？”林母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倒是个…接地气的营生。” 她特意在“接地气”三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快得让人抓不住，却足以让听者感受到那份居高临下的轻慢。
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梅运来，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实质的针，直刺梅运来的眼底：
“梅先生，”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不再有那丝伪装的“好奇”，只剩下赤裸裸的审视和质疑，“恕我直言。我们林家，世代经商，根基都在州城。彩霞从小接触的，是国际金融、地产并购、品牌运营。她掌管的龙江集团，盘子有多大，牵扯有多广，想必你也多少知道一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梅运来那身价值不菲却穿不出半点贵气的行头，还有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语气里的轻蔑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出：
“你一个乡下种地的，懂什么生意经？懂什么市场运作？懂什么风险把控？懂什么资本博弈？”
一连串的“懂什么”，如同连珠炮般砸向梅运来，字字诛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彩霞年轻，有时候难免…意气用事。”林母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彩霞，后者端坐不动，面无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更不是扶贫济困！你拿什么配得上她？拿你那几亩野菜地？还是靠着她林彩霞的名头，在州城混口饭吃？”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梅运来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乡下人！不懂生意！靠女人混饭吃！扶贫济困！
一股滚烫的热血“轰”地一下冲上梅运来的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发烫！他感觉自己的尊严被眼前这个穿着华贵旗袍的女人，用最优雅的姿态，踩在脚下反复摩擦！那本被他焐在胸口、象征着“战略合作”的红册子，此刻也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奔涌，烧得他眼睛发红！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嘎巴”的脆响！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跳起来，指着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破口大骂！骂她狗眼看人低！骂她不懂他梅运来的本事！
但就在那股邪火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旁边端坐着的林彩霞。她依旧面无表情，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冰雕，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合同…假结婚…叶天剑…合作社…
几个关键词如同冷水，兜头浇下。他不能发作！为了合作社，为了气死叶天剑那个龟儿子，也为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契约！
梅运来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猛地低下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清晰可闻。他像一头被强行按在陷阱里的困兽，愤怒在眼中燃烧，屈辱在脸上扭曲，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压制着，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双锃亮却无比硌脚的皮鞋，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
林母平静地看着他这副极力忍耐、濒临爆发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透一切的嘲弄。她优雅地端起茶盏，又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不过是寻常的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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