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一条沉默而坚定的河流,裹挟着生活的泥沙与记忆的碎片,不急不缓地流淌了五个春秋。江南的梅雨季节再次来临,空气湿黏,雨丝缠绵,将城市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街道上行色匆匆、举着各式雨伞的路人,我有时会恍惚觉得,离开那片黄土高原的干涸与辽阔,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日历上翻过的页数,手机里累积的照片,以及内心深处那些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清晰的印记,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五年光阴的真实分量。
这五年里,我们的生活逐渐被南方的节奏重新同化,或者说,我们找到了一种与北方记忆共存的方式。李强的事业有了新的起色,升了职,负责的项目也越来越大。他依旧忙碌,但眼神里少了几分刚回来时的飘忽与焦躁,多了一些沉淀下来的沉稳。他学会了在繁重的工作间隙,给自己泡一壶浓茶,望着窗外发一会儿呆,那片刻的静默里,我知道,他的思绪或许又飞回了那片有着湛蓝高天和呼啸风沙的故土。我们依旧保持着与陕西的紧密联系,电话、视频,以及小梅那从未间断的、字迹日益娟秀流畅的每月来信,成了连接南北的脐带。
变化的迹象,是从初秋开始悄然显现的。
最先传来的好消息,是关于小梅的。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手机微信的提示音急促地响起,是刘建红姐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我有些意外,平时我们多是通过电话或者文字联系。接通后,建红姐略显黝黑的脸庞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她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堂屋,她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是灿烂的笑容,眼角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婶子!强子在不?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李强闻声从书房出来,凑到手机前。我按了免提。
“咋了,建红姐?慢慢说。”李强问道。
“是小梅!小梅考上了!省城的卫生学校!护士专业!录取通知书今天刚收到!”建红姐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的,她迫不及待地将一个红色封皮的录取通知书凑到摄像头前,那鲜红的颜色,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屏幕这头我们俩的心。
“真的?!太好了!”我惊喜地叫出声,眼眶立刻有些发热。那个在葬礼上紧咬嘴唇的女孩,那个在信里说“再难也不怕”的女孩,她真的用自己的汗水与坚韧,一步步走出了黄土沟壑,触摸到了梦想的边缘!
李强也激动地一拍大腿,连声说:“好!好!小梅争气!太争气了!我就知道这孩子能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赶忙清了清嗓子。
建红姐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孩子,这几年没日没夜地学,瘦了多少斤……总算没白费功夫!她奶奶知道了,都抹眼泪了,说是她爸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商量着,等过些天,摆两桌酒,请亲戚邻居们来高兴高兴……”
挂了视频,我和李强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我们看着对方,眼里都有泪光在闪动。小梅的成功,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升学,它更像是一个象征,一种宣告——宣告着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壤里,生命依然可以倔强地开出希望之花;宣告着那场巨大的悲剧,并未能完全吞噬掉未来的所有光亮。这消息,像一道强劲而温暖的风,吹散了南北之间最后一丝距离感,也吹动了我们内心深处那根早已绷紧的、关于“回去看看”的弦。
几乎就在同一天下午,李强接到了他从陕西老家一位在司法系统工作的远房堂弟打来的电话。这个堂弟,当年王父的案子开庭时,也曾帮忙打听过一些消息。电话的内容,让我们刚刚被喜悦充满的心,又添上了一层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强哥,王猛他爸……王守富,那边有消息了。”堂弟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平静,“他在里头表现一直不错,立过功,减了几次刑。算下来,下个月底,差不多就能出来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远比对岸小梅考上学校的喜悦要复杂得多。王守富,这个亲手结束了刘建军生命、也彻底改变了几个家庭命运的老人,即将重获自由。他要去哪里?投奔远在内蒙的王猛?还是回到那个早已物是人非、恐怕也难有他立锥之地的村庄?我们无法想象,一个背负着人命、在铁窗内度过了近六年时光的老人,该如何面对这个对他而言已然陌生的世界。而王猛,他又将如何安置这个给他带来无尽麻烦与痛苦的父亲?这个消息,像一片沉重的阴云,悄然飘回了我们记忆的天空,提醒着我们,那场血恨的余波,远未平息。
紧接着,是李强父亲的身体状况,给了我们最终的决定性推力。就在小梅喜讯传来后的第三天,公公在电话里的咳嗽声变得异常剧烈和持久,即使隔着千里电话线,也能听到他呼吸间那种拉风箱般的艰难。在我们和李强姐姐的反复催促和安排下,老人终于同意去县医院做了次全面检查。结果不容乐观,是严重的肺气肿,还有心肌缺血的迹象。医生明确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衰退,需要有人长期在身边照顾,不能再一个人住在老窑洞里硬撑了。
姐姐在电话里忧心忡忡:“爸这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次检查完,我看他精神头也短了一大截。你们……能不能回来一趟?看看爸,也顺便商量商量以后怎么办?总让他一个人在这儿,我这心天天悬着。”
姐姐的话,成了压垮我们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梅的喜讯让我们归心似箭,王父即将出狱的消息让我们心情复杂而觉得有必要回去面对,而公公日益衰弱的身体,则给了我们一个无法拒绝、必须立刻动身的理由。
晚饭时,我和李强沉默地对坐着。窗外,江南的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最终,李强放下筷子,抬起头,眼神里是五年未见的、混合着忧虑、决断和一丝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
“我们回去一趟吧。”他说,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一个已然做出的决定,“就下周,我把工作安排一下。这次回去,得多待些日子。看看小梅,看看爸……也看看,那边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个了结,或者,做个开始。”
我看着他,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好。我马上订票。这次,我陪你一起,把所有该面对的都面对了。”
这一次重返陕西,与五年前那次充满未知与惶惑的旅程,心情已是天壤之别。没有了最初的文化猎奇与隔阂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探视久病亲人般的牵挂与责任。火车依旧轰鸣着向北,窗外的景色从江南的水田阡陌,逐渐变为中原的平坦沃野,最后,当那熟悉的、如同巨大伤疤般裸露着的黄土沟壑再次映入眼帘时,我的心,没有五年前的震撼与排斥,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如同归家般的平静与酸楚。
李强沉默地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比我更为翻涌。这里是他的根,却也是他心中一块不敢轻易触碰的伤疤。
来接站的依旧是建红姐和她的丈夫。他们的面容比五年前更显苍老,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建红姐一见到我们,就紧紧抓住我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爸天天念叨呢!”
车子驶离车站,开上通往村庄的公路。路况似乎比记忆中好了些,但路两旁依旧是望不尽的、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峁。深秋的高原,色彩是单调而雄浑的土黄色,只有一些耐寒的灌木,点缀着些许顽强而黯淡的绿意。天空却依旧是那种毫无杂质的、高远得让人心慌的湛蓝。干燥的风带着熟悉的土腥味,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味道,陌生又熟悉,瞬间将五年的时光距离拉近至咫尺。
我们没有先回公公家,而是直接去了建红姐家。车子在院门外停下,我们刚下车,就看见一个身影从院里快步迎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形高挑、面容清秀的姑娘,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蓝色羽绒服,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她的眉眼间还能看到小时候的影子,但那份稚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温和而又带着些许韧劲的气质。是小梅。
她看到我们,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亮而略带羞涩的笑容,快步上前,声音清脆地叫道:“阿姨!李强叔叔!你们回来了!”
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我蹲下身才能平视的、眼神里带着惊恐与早熟的小女孩了。她站在我们面前,身姿挺拔,眼神明亮而坚定,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对未来的憧憬。我激动地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强也眼眶发红,用力拍了拍小梅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说:“好!好!我们的小梅,长大了!成大学生了!叔叔阿姨为你高兴!”
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引我们往院里走:“奶奶和妹妹在屋里呢。”
堂屋里,光线明亮。老太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五年时光,在她身上留下了更深的刻痕,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愈发深重。她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抬起枯瘦的手,向我们招了招。我赶紧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叫了一声:“妈,我们回来看您了。”老太太的手紧了紧,眼角渗出了混浊的泪滴。
小芳(次女)也长高了一大截,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有几分小梅的样子,但神态更为活泼一些。她有些腼腆地叫了人,然后便乖巧地站在姐姐身边。
家里的气氛,虽然依旧带着一丝历经磨难后的沉郁,但比起五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悲恸与绝望,已然多了许多生气与希望。墙壁上,贴着小芳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桌子上,摆放着小梅那本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宣告着这个家庭的新生。
坐下喝茶闲聊时,我们自然问起了王父即将出狱的消息。建红姐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一些,叹了口气:“村里都传开了。说是下个月出来。王猛……前几天打电话回来了,说是等他爸出来,他会回来接,直接接到内蒙去,不会再回村里住了。”她的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怨恨,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走了也好,走了干净。都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心里总膈应。他去了那边,眼不见心不烦,对谁都好。”
小梅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微微低垂,看着手中的茶杯。我无法揣测这个即将成为白衣天使的姑娘,内心深处对那个间接导致她家庭破碎的老人,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是恨?是漠然?还是某种超越了仇恨的、更为复杂的悲悯?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回到了李强父亲居住的老窑院。院门依旧,那棵老槐树比五年前更加虬枝盘错,在暮色中静默地矗立着。推开虚掩的木门,院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但一种人去屋空的寂寥感,扑面而来。
公公披着一件旧棉袄,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听到动静,颤巍巍地转过头来。五年不见,他衰老得惊人。原本挺直的脊背佝偻了下去,脸颊深深地凹陷,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只有那双看到儿子时骤然亮起的眼睛,还保留着昔日的些许神采。
“强子……回来啦……”他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带着浓重的喘息声。
李强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父亲面前,紧紧握住老人枯柴般的手,声音瞬间就哽咽了:“爸……我们回来了。您……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对父子,看着这孔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的老窑洞,看着这片在夕阳余晖下被染成金红色的黄土院落,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次归来,不再是客居,不再是旁观。我们被更深地卷入这片土地的血脉与呼吸之中,来见证一场悲剧的余响,来陪伴一段生命的衰老,来庆祝一个梦想的发轫,或许,也要来目送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并迎接另一个时代的、充满未知的开始。
五年光阴,黄土依旧,血恨未泯,但生命,终究在以它自己的方式,顽强地寻找着出口,如同石缝间挣扎而出的小草,向着天空,伸出它柔嫩而坚定的叶片。我们的这次重返,正是为了这寻找,为了这生长,也为了那份深植于这片黄土之中、无法割舍的、复杂而深沉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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