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响过很久,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林枫一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没有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赵鹏阴险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还在耳边嘶嘶作响。
“煽动闹事”、“破坏生产秩序”、“拘留”……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足以将他和他家庭彻底摧毁的恐怖图景。赵建国显然已经不耐烦于常规的施压,准备动用更卑劣、更致命的手段了。
时间,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间飞速流逝,每一秒都带着倒计时的惊心动魄。
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下午五点。
距离遥远的意大利,Ac米兰对阵莱切的比赛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距离彩票开奖结果公布,还有超过十二个小时。
这十二个小时,将是黎明前最黑暗、最漫长的时光。赵建国的屠刀,随时可能在他看到希望之前,悍然落下。
他不能坐以待毙!
林枫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为可能到来的最坏情况,争取一点缓冲的时间,或者……准备一条退路。
他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相反的方向——市图书馆。这个年代,网络还未普及,图书馆是获取信息和寻求“清净”最好的地方。
在阅览室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找到了一本最新的《合同法》和《劳动法》单行本,又翻出近期的省、市日报,仔细搜寻着一切与“国企改革”、“职工权益”、“下岗安置政策”相关的报道和条文。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文字,寻找着任何可能利用的法律条款、政策漏洞或者上级的最新指示精神。
“……因产业结构调整确需裁减人员的,用人单位应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
“……用人单位濒临破产进行法定整顿期间或者生产经营状况发生严重困难,确需裁减人员的,应当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
“……劳动者不能胜任工作,经过培训或者调整工作岗位,仍不能胜任工作的,用人单位可以解除劳动合同,但是应当提前三十日以书面形式通知劳动者本人……”
一条条法律条文在他脑海中过滤、分析。
提前三十日通知!说明情况!培训或调整岗位!
林枫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父亲林建国的情况,完全不符合“生产经营严重困难”或“濒临破产”的大前提!农机厂虽然效益下滑,但远未到那个地步!所谓的“优化”,更像是借题发挥!
而且,就算要优化,也必须有“提前三十日通知”和“说明情况”的程序!厂里粗暴地直接张贴公示,程序上绝对有问题!
更重要的是,“思想态度不合格”这种模糊的借口,根本不符合《劳动法》规定的“不能胜任工作”的解除合同条件!即使认定,也必须先经过“培训或调整工作岗位”的程序!
赵建国他们,为了尽快踢走父亲,在程序和法律上,留下了巨大的破绽!
林枫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迅速将这些关键条款抄录在随身携带的草稿纸上。这些文字,就是武器!就是盾牌!
虽然在这个年代,普通工人想要凭借法律武器对抗厂领导难如登天,但至少,在对方企图扣上“煽动闹事”的帽子时,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指出,工人们要求的不过是合法的“知情权”和“程序公正”!这绝非闹事!
同时,他也留意到省报上一篇关于“妥善安置下岗职工,维护社会稳定”的评论员文章,其中强调了“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这也可以成为舆论上的有力支持。
收集完“弹药”,林枫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但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法律和道理在强权面前,有时无比苍白。他需要更实际的力量。
犹豫再三,他走到图书馆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那位昨天在厂里仗义执言的退休老书记家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喂,哪位?”
“闫书记,您好,我是装配车间林建国的儿子,林枫。”林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
“哦?小林啊,什么事?”老书记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关切。
“闫书记,冒昧打扰您。今天厂里有人威胁我爸,说……说要报警告他煽动工人闹事。”林枫言简意赅,直接说出最坏的可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老书记一声愤怒的冷哼:“胡闹!无法无天!工人们要求公开标准,合理合法,凭什么算闹事?他们敢!”
“闫书记,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我人微言轻,怕真到了那时候,说不清楚。”林枫语气诚恳,“我想恳请您,如果……如果万一厂里真的有人歪曲事实,报警处理,您能不能……能不能帮忙向公安同志说明一下昨天的实际情况?工友们只是表达诉求,绝对没有过激行为。”
老书记沉吟了片刻,郑重道:“小子,你放心。我老头子虽然退了,但说句公道话的份量还是有的!他们要是真敢这么颠倒黑白,我第一个不答应!不光我,厂里很多老伙计都不会答应!”
“谢谢您!闫书记!太感谢您了!”林枫由衷地说道。老书记的承诺,是一颗重要的定心丸。
“谢什么!这都是他们逼的!”老书记叹口气,“让你爸稳住,别怕!邪不压正!”
挂了电话,林枫长长舒了一口气。
法律条文的支持,老书记的承诺,像两道微弱的屏障,暂时挡在了那柄悬顶的屠刀之前。
但这依旧是在赌,赌赵建国还会有所顾忌,赌事情不会立刻恶化到最坏的一步。
真正的解药,依然只能是——钱!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九十年代末的小城,夜生活还很匮乏,街上行人稀疏,只有零星几家录像厅和台球厅亮着霓虹。
他下意识地绕开了“王牌桌球”那条街。
在一个报摊前,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挂着的电视机。新闻时段已经过去,屏幕里正在播放着枯燥的广告。
没有关于足球的消息。
时间,才晚上七点多。
比赛,应该刚刚开始。
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Ac米兰 vs 莱切。
0:1。
一定要是0:1!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蹬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奋力骑去。他必须回去,稳住父母。此刻的家里,恐怕已经被绝望的阴云彻底笼罩。
果然,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父亲粗重的、痛苦的喘息声。
推开门,一股冰冷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
父亲林建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呆坐在藤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手里捏着一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优化人员安置意向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母亲周芳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抹着眼泪,声音嘶哑:“……签了吧……建国……认命吧……斗不过他们的……别再惹事了……万一真像别人说的,报警把你抓下去……我们娘仨可怎么活啊……”
看到林枫回来,周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哭得更厉害了:“小枫……你劝劝你爸……让他签了吧……咱们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林建国猛地转过头,眼睛赤红,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签?凭什么签!我林建国在厂里干了二十年,没偷过一点懒,没出过一次大事故!就因为他赵建国看我不顺眼,就要我滚蛋?还要给我扣上闹事的帽子?我不服!死也不服!”
但怒吼之后,是更深的无力和绝望。不服又能怎样?对方权势滔天,捏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林枫看着父母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如刀割。他走过去,轻轻拿过父亲手里那张仿佛有千钧重的“意向书”,看都没看,直接撕成了两半!
“爸,妈,不签。”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没到最后一步。他们说的报警,只是在吓唬我们,他们不敢!”
“不敢?万一呢……”周芳惊恐道。
“没有万一!”林枫打断母亲,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爸,你相信我一次。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也许……也许就会有转机!”
“转机?还能有什么转机……”林建国痛苦地闭上眼。
“会有的!”林枫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已经找到了他们程序上的漏洞!而且闫书记也答应,万一对方乱来,他会出面作证!我们不是孤立无援的!”
他将图书馆抄录的法律条文要点,以及给闫书记打电话的事,简单却清晰地告诉了父母。
林建国和周芳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和安排,眼中再次焕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儿子做的这些事,说的这些话,再次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绝望的冰层,似乎被凿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虽然依旧冰冷,但至少,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和空气。
一家人草草吃了晚饭。没有人有胃口。
时间,在沉默和煎熬中,一分一秒地 crawl 行。
晚上九点多。
妹妹林薇做完作业,忐忑不安地去睡了。
父母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回到了卧室,但林枫知道,他们注定无眠。
他独自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关掉了灯,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万籁俱寂。
他能听到隔壁父母房间里,极力压抑的叹息和翻身的声音。
他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他拿出那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有些柔软的热敏纸彩票,就着微弱的光线,反复看着上面那行字——“Ac米兰 vs 莱切,负,0:1”。
希望,绝望,恐惧,期待……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何等渺小,命运又是何等的残酷和不可捉摸。
重生者的先知,在冰冷的现实和强大的权力面前,似乎也变得苍白无力。
如果……如果历史发生了偏差呢?
如果Ac米兰没有输呢?
如果莱切没有进球呢?
如果比分不是0:1呢?
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动,都会让他的所有希望,所有挣扎,瞬间化为泡影!
等待结果的这十几个小时,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这是一种凌迟般的折磨,将神经一丝丝地拉紧,濒临断裂。
夜深了。
窗外偶尔有零星的自行车铃声划过寂静,更衬得夜深沉如海。
林枫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意识甚至有些模糊。
突然!
一阵急促而尖锐的电话铃声,毫无征兆地、炸雷般响彻死寂的客厅!
叮铃铃铃——!!!!
声音刺耳得让人心惊肉跳!
林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瞬间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么晚了!谁会来电话?!
隔壁房间立刻传来父母惊慌失措的动静和压抑的询问声。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赵建国?!
他这就动手了?!连一夜都等不及了吗?!
林枫的手心里瞬间布满冷汗,他盯着那台在黑暗中不断发出刺耳嘶鸣的老式拨号电话,仿佛那是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
接,还是不接?
叮铃铃铃——!!!
电话铃声顽固地响着,一声紧似一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逼迫感,疯狂地撕扯着夜的宁静,也撕扯着林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父母房间的门被推开,林建国披着衣服,脸色惨白地探出身,惊恐地望着电话,又望向儿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不断尖叫的电话上。
林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稳定下来。
他一步一步,走向电话。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
最终,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话筒。
仿佛握住了命运的咽喉,也握住了可能通往深渊的开关。
他缓缓地将话筒放到耳边。
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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